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千年故人 作者:岁月凉 文案 做为一只睡了千年的魂魄,苏鱼完全想不出自己苏醒的意义。好在混沌的记忆一点点清晰…… 可裴湛居然夜里入梦教唆她积极进取,白天却道貌岸然拿她当疯子……真是士可忍,我不必忍,索性就疯给他看! 她终于明白,既然前尘并不尽是欢愉,那些痛楚和血腥,麻木与绝望,他不必重尝。所以,他不必记得她,他只要这一世爱她就好。 前一篇《若即不若离》里提到的音乐剧,写成了这篇《千年故人》。 日更。 HE。 内容标签: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古穿今 搜索关键字:主角:裴湛,苏鱼 ┃ 配角:晏堂 ┃ 其它:魂穿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01   苏鱼在一阵窃窃私语中悠悠醒来。   “真漂亮啊……”   “很值钱吧?”   “那是当然。”   “想不到这么个小地方还有这种宝贝。”   “这算什么,那边还有更厉害的……”   …… ……   眼前渐渐清晰,两颗硕大的头颅就挤挤挨挨地停伫在自己头顶上方,对着她公然地指指点点。苏鱼吓了一跳,大喝一声:“什么人!”   但就在同时,苏鱼发现了不对劲,她的声音呢?她因为愤怒惊惧而伸出的青葱玉指呢?她茫然地环顾四周,身下是暗红的丝绒衬垫,周遭是透明水晶隔断,她颤颤的伸出手臂,几近透明的手指就轻飘飘地穿过去了……   苏鱼大喊了一声(当然只是做了一个啊的口型),就晕了过去。   这实在也不能怪她,任何一个穿越的物种在发现自己“不存在”后,反应都不会太从容。      苏老爹曾经断言,苏鱼这丫头一般小事糊涂,大事上可是来得聪明的。   知女莫若父。   没用多久,已经被毁得没有人形的苏鱼就搞清了现状。   自己的肉体早已死去,苏醒的不过是灵魂,正附着在一块青玉之上。她依稀记得,之所以分裂至此是因为死前被下了咒语,不入世间轮回。   没错,只有裴湛才能下这样的咒语。   她究竟闯了什么大祸这样遭他嫌恶,把她扔到完全陌生的年代,孤苦零丁不说,又搞失忆,还有没有比这更倒霉的惩罚!   呃……有!如今的苏鱼完全是一个不存在的“人”!只是拥有“魂魄”这种虚幻的东西,唉,说起来也真是一把虚无的心酸泪。      苏鱼所处的位置是允今市博物馆,每天都会有零星的游客进来参观,遇到多一点的旅游团体,还会有专门的讲解员出来讲解。   起初苏鱼觉得每个人都衣着古怪,言谈费解,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,便都成了习惯,连话语也猜得出七八成了。   讲解员说,苏鱼附身的这块青玉花锁,是湛王的陪葬,距今已有千年。   千年。她却只感觉象做了一个混沌的梦。   湛王,当然就是裴湛了。   他也……死了?对,他当然是死了。哪里会有人长生不老?他把苏鱼的魂魄打个包丢在一边,自己自然是去高高兴兴投胎转世去了。   可他说过,被他下了咒语的人,与他来世一定会再有纠葛。   苏鱼也不知道,现在这种情况,究竟算不算是“来世”……   苏老爹还说过:苏鱼这孩子,就是心大。   虽然她冥冥中觉得自己是带着一份使命而来,可给她这份使命的人既然没有交待好,她想破头又有什么用?于是苏鱼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,觉得只能是安守现状,走一步看一步罢!      允今市虽是三线城市,但历史悠久。博物馆内陈列着本地出土的大小三百多件文物,其中不乏珍奇异宝。这些东西虽然收拾得齐整,但还是斑驳不堪,没有当时的鲜亮了,它们静静的被排列在丝绒衬垫上,前面放了个小牌子,介绍着它的出身。   在展厅的中央,最尊贵的位置,陈列着一把黄金匕首,历经千年,依然是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势,无需匡论的尊贵,这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,彼时,是裴湛的贴身之物,刀柄底部刻着一颗小小的湛字。   现在苏鱼手中似乎还能感受到它的沉重,她紧紧攥住它的时候,鞘上的宝石曾硌得掌心生痛。   她缓缓地贴近它,想仔细辨认下上面的每一颗宝石,胸口却蓦地一紧:      风沙滚滚,猛烈得仿佛要摧毁一切,她蔷薇罗的大红嫁衣扬成一朵怒放的花,环佩叮当作响似哀怨的离歌。她的发髻也被吹散开来,扑打着割得脸颊生痛,……   而远远的那头旌旗烈烈,掩住裴湛的面容,他的表情模糊而遥远。   她颤抖着抚住胸口……   ……裴湛握住匕首的手在颤抖……   ……漫天的血光和裴湛的微笑……      苏鱼似乎想起了什么,似乎又什么都没有。   她从匕首处逃开,倚在高大的立柱边仔细地回想,那个天边泛白的黎明,裴湛是怎样遥远的凝望,而自己又是怎样的悲恸。   可没有答案。   她偷偷地再去瞄一眼,恍忽中却又见裴湛把匕首缓缓放入她的手内,凝视着她的眸子:“原本就是思念,给了你,只是更添思念而已。”   苏鱼掐掐虚无的手指,能称得上思念的,第一名当然应该是苏老爹,不止是现在,就是当她如花似玉地活着的时候,耳畔也经常会响起苏老爹的教导。他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医者,热心又善良。所以就在他去世后,苏鱼也一直在承受着邻里的恩惠,安安稳稳地长到十七岁。   那排第二名的呢?似乎就是裴湛了。不过也好象算不上思念吧?在她目前乏善可陈的前世记忆里,除了苏老爹,也就只剩一个他。      终日幽暗的博物馆内,昼夜的交替是以展室门口的照明灯为标示的。灯光亮起,游人进入,然后游人渐稀,灯光熄灭,便是夜晚的来临。   灯光熄了又亮,亮了又熄。转眼,苏鱼已数过了49个明灭轮回。   这又是一天开馆的日子。来上班的人们抱怨着今天有多冷,夜里又下了雪——她们都穿上了厚厚的大衣,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雪花。   下雪了?   苏鱼顺着出口向外飘荡而去——她已经出来过很多次了。   这个季节正是典型的北方冬天。夜里果然是下了雪,远近一片银白,还有一些零星的雪花细碎地飘落下来,被风卷成旋涡,又杂乱地四散开。天空是低垂的灰蓝色,偶尔会有几只吃得胖胖的麻雀歇在干枯的树梢。这里算不上市中心,街上人迹稀少,行人们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,唇边呼出白茫茫的哈气,到处是一派清冷的冬色。   虽然苏叶生在南方,但北国的雪,这已是她第二次见了。   而记忆中第一次的雪,远比这次要来得更浓密,更长久。夜里,那鹅毛般的雪片,纷扬着,载着遥远的回忆,飘到她的梦里来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在第一篇《若即不若离》里夸口要写的音乐剧故事,今天终于登场了。 ☆、02  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三天终于住了,远山近地全笼在一层厚厚的积雪之下,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。高大的松柏林,棵棵都被压住了一身的银白,银白下面透出的墨翠仿佛从宣纸上勾勒出的墨迹,枝叉虬劲。正是最寒冷的季节,呵气成冰,正午的日头只是高高挂着的金盘子,不过是看着暖。   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下的林边,却密密地支着二十几顶营帐,中间已经扫出了几条通道,零星还有卫兵巡过。      其中的一顶营帐里,小丫头锦帛正懒懒地坐在火盆边,一边用火箸有一下没一下地拔弄着明灭的炭火,一边问:“苏姐姐,湛王走了第三天了吧?”   火盆另一边的苏鱼嗯了一声,紧了紧围得严严实实的皮氅。   从初看大雪的惊奇,到兴高采烈地堆雪人,打雪仗,再到现在蜷在帐里守着炭火盆,已然是整三天。   锦帛轻叹一声,叹气的尾音尚未落地,却听得帐外一阵喧嚷,她立刻扔掉火箸,跳起来冲出去。   一片喧嚷声中便立时夹进了一尾尖利的女声:“湛王回来了!湛王回来了!湛王……来了!……”   “扑啦”一声,帐帘一掀,风卷着细碎的残雪挟着一股寒冷冲进来。   苏鱼没想到湛王驾到,只得顶着一身沉重的皮氅胡乱起身,只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,便迅速垂下头去,恭顺道:“湛王您回来了。”   锦帛兴奋的红着一张脸,颠着小碎步跟进来,欢欢喜喜道:“湛王一路辛苦!听前头那些军士们说您还得两天才能回来,没想到今天就回了!您累坏了吧?锦帛这就给您沏茶……”突然听到苏鱼一声轻咳,她讪讪地止住话头,欲盖弥彰地补救道,“您不知道,苏姐姐每天都为这个睡不好,每天都要问上几遍呢……”   苏鱼心里翻个大白眼,她告诫过她的那些话呢?   “锦帛,身为战利品,就要有战利品的自觉,逆来顺受,随波遂流才是本份。”   “锦帛,战利品只有被瓜分的命运,绝不可以抱怨要求的。”   “锦帛,你能不能和我一样,努力地缩小自己,减少存在感啊?!”   “锦帛,你完全可以自行花痴啊,不准拖我下水!! ”   …… ……   小丫头当面点头如捣蒜,转身只要看见裴湛的背影就全扔到脑袋后面——花痴完全没有救!   没睡好觉,纯粹是因为这鬼天气太冷了,盖了三层被还哆嗦;一天三遍地问,还不是因为这人若不回来我们哪能拔营?——其实这里离裴湛的领地胜州城已是不远,本来再有一两天的路程便到了,却偏偏要单枪匹马的消失个三五天,据说遇到这大雪封山,却是打猎的好时机。当王的兴致一起,便害得一队人在这里苦守严寒。   营帐外面传来士兵们吵闹嘻笑的声音。“这只好肥大!”“还是这只大!”“看着就流口水啊!”“别啰嗦了!赶紧涮洗了都送到灶上去!”……   想必这次行猎,收获颇丰。   帐里却一片寂静,炭火烧得正旺,暗红的火苗扑簌簌地抖动,好似舔在苏鱼心口,烧得一片焦灼。   苏鱼暗自紧张,鼻里却嗅到的是湛王盔甲上一股征尘的味道,挟着冷气和裴湛的男人气息,低垂的眼眸里瞄到一双皮靴走近,面前瞬间一暗。   裴湛其实并不信锦帛的咶噪。这个半月前从路上救下来的女子初看时只觉得惊艳,但好看的女子他见得多了,尤其是这种性格乖巧脾气顺从的美人,不过是空有一副漂亮皮囊罢了。可刚才进帐的一刹,他明明看到她眼里闪过的的古怪。裴薪早已报过,这女子与苏家一案并无瓜葛,但她在遮掩什么呢?他放任她不理,趁着大雪出去打猎,足足三天,她居然还留在这里。   看着垂头不语的苏鱼,裴湛冷不妨一伸手,便抬起她的下颏。   苏鱼心里一抖,一直紧拉住皮氅的手便失了力气,厚重的皮氅立时滚落到脚边……还真是冷啊……不然身体怎么控制不住地抖起来……   “看着我。”裴湛的声音不大,淡淡的,却透着不可违逆的威严。   苏鱼免为其难地对上裴湛的眼睛一秒,便又迅速别开目光。   这样才对。裴湛心想,低眉顺眼的小家碧玉,哪里有什么古怪,刚才不过是自己眼花。他放了手,扫一眼脚边的皮氅,鄙夷道:“江南女子,应该是没见过雪吧?”便再懒得理她,转身出帐去。   苏鱼轻呼一口气,赶紧拾起衣物,利手利脚地把自己围好,又回到火盆边坐定。   锦帛直望到裴湛背影消失,才又满怀欣喜地凑到苏鱼身边。   “苏姐姐,你说,湛王是喜欢你吧?”   “……我没那福气。”   “可明明刚才……”锦帛顿了顿,明明刚才那样暧昧,她脸上写满了“这可骗不过我”的表情,“那你说,为什么要带着我们回胜州城,无缘无故的。”   苏鱼看着锦帛深以为然的圆脸,恶作剧心起,故意做出沉重的表情:“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呢——我爹在的时候,有一次讲过,在一些荒蛮的部落,是有把女人当作战利品互赠的遗俗的!我们被他抓了这么久,保不齐到了胜州就把我们送掉。”   锦帛瞪圆了眼睛:“苏大夫一定是喝多啦——再说湛王可是亲王,可不是什么荒蛮的部落首领。”她嘟嘟囔囔的辩解了一句,灭了八卦的心,出帐看猎物去了。   其实她们一路走来,渐渐领悟了北方粗犷的民风确实与江南不同,荒蛮倒是不至于,但若是裴湛并没有收留她们的心思,到了胜州,便依然是前途未卜了。   帐外隐约传来烤肉的鲜香。   苏鱼抚了下自己的下颏——裴湛手指的力道还在那里。  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      不久前苏鱼家乡遭灾,她想起苏老爹临故前交待她的远房表亲,便女扮男装去晋州投亲。之所以要扮男装,是因为去晋州要经过一段匪路,兵荒马乱,苏鱼想着自己女装太乍眼,保不齐被人财色双劫,便和临街的小丫头锦帛盘好头发,穿着最粗鄙的男仆装上了牛车。   一路上又是陆路又是水路,折腾了几个月,结果却是一路衰到了头,眼看快到晋州,偏就遇到了土匪,财已然是保不住了不说,头发又一下子披了个满身,色又暴露了。   之后便是两人的分歧开始。据锦帛夸张的描述,就在那癞头土匪强行捋走她们这千钧一发之际,乌云密布,电闪雷鸣,湛王象天神一样降临,骑着高头大马,大刀一挥,结果了土匪,救了两人。所以,湛王自然是她们的救命恩人。   苏鱼对此很不以为然。既然是救命恩人,品行不能有差,既然救了人那就要好人当到底,给她们送到要去的晋州好不好?最差也应该是大恩不言谢,把她们放在原地任其自行前往,盘缠不送也没关系。可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,她们被人带到裴湛面前。   裴湛救下了苏鱼,眼中也没有掩饰对这女子的惊艳。他问了苏鱼的名字,轻声的重复了这两个字。苏,鱼。又问了她的来路,去向。低头思忖了一下,然后只说了一句,让苏鱼当时战战兢兢现在却越来越不得解的话:“跟着我走吧!”   “跟着我走”,可以解释为一起走路,或者是“我要你干嘛你就得干嘛”。   可是一晃一个月了,却的确是跟着他走路而已。   这一路上苏鱼数过多少车辙,羡慕过多少次飞鸟,坎坷的土路颠碎了多少她的温柔梦境,眼看着离晋州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。最后她的结论是,认命。   ——她肯定是才出虎口,又入狼窝,要被劫回去压寨了。   谈起压寨,锦帛又是一脸的欢喜,仿佛这是天大的荣耀。怎么,难道让她惊惧得发抖的癞头匪头不是要把她压寨吗?同样是压寨的命运,就因为这男人长得有点人样,得到的认知就截然不同。锦帛完全是为色所迷了好不好?她没有起码的道德感,以为正义永远都在长得漂亮的一方……那是不对的!   再说,裴湛也没见得有多漂亮吧,他完全不是苏鱼想象的帅哥的模样,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。苏鱼自小南方长大,眼见的都是斯文俊秀的男子,跟裴湛的粗犷豪放完全不对盘!或者说她对这种力量型的“美”是完全抵触的心态。   她伪装着瑟瑟发抖,呃,这个似乎也用不着伪装吧,她确实是又冷又怕来的,心里却在不住地打着小算盘,其中有你死我活的侥幸,也做了一拍两散的准备,还有玉石俱焚的壮烈,但更多的应该还是你活我死的悲愤吧……   可是没有。什么都没有。   后来苏鱼才得知,裴湛真的是驻守胜州的亲王,并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。   此"王"绝非彼“王”这一发现让锦帛激动莫名,眼睛都放着光。事实上也让苏鱼对裴湛这一路的秋毫无犯有了重新认识——毕竟是有身份的人,强抢民女的事,做得也不好太明目张胆吧。      狩猎归来的第二日便上了官道。官道上的积雪并不算深,风一刮,便只剩浅浅一层,前面士兵赶路省事许多,她们俩个坐的牛车也走得甚是平稳。   锦帛一脸期待,就连车轮轧着积雪的“轧轧”声也象听着乐音。   “苏姐姐,到了胜州,求你千万对湛王要和颜悦色一点,说不准那样他就能把我们带进王府。姐姐这么漂亮,湛王难免会日久生情……”   苏鱼终于忍不住:“你为什么对裴湛是不是喜欢我这样感兴趣呢?难道不是你才喜欢他么?让他对你日久生情不是更方便么?”   锦帛叹气:“苏姐姐,良贱不通婚,我再喜欢湛王,也只是个奴婢,不象姐姐你,虽不是贵族却也是良人身份。我想着姐姐若是能嫁了湛王,那么我每日能端茶送水近前伺候也是甘愿的……”她红了脸不再作声。   苏鱼恍然大悟:“锦帛,你原来打这样的算盘!”   锦帛窘了半晌,才说:“苏姐姐,我决不是往火坑里推你。我已打听过了,湛王府里,就连侍婢也没有一个,这样品行良洁的男人,我从小别说见过,就是听也没听说过一个。姐姐孤身一人,总要有个倚靠才是。若跟着湛王,定然终身吃穿不愁。”   “我自幼跟我爹学医,一技傍身,不担心吃穿。”   “但姐姐总归要嫁人。”   “嫁人是当然啊。可我的夫君是要那种斯文俊秀,笑起来温润如玉的男人,他喜欢我,我也喜欢他。那样我才肯嫁。”裴湛这样,哼,下辈子吧!   “可现在咱们逃难出来,居无定所,别说找一个这样的男人,就是找一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难。你说的那种男人,姐姐要怎么才能碰到?”   苏鱼不知如何辩驳,半晌才说:“你就别操心了,你也看见了,裴湛他对我根本无意。”真是万幸。   “若是无意,为什么一路走来却不放了我们?”   那又怎么样,就算他不肯放掉她,但也不曾冒犯过她,更不曾温言软语,根本是当她不存在……昨天若不是锦帛在帐前大呼小叫,估计他也不会屈尊进帐的。   “你也不用着急,到胜州不过是这一两天的工夫,到时不就知道了。”苏鱼悻悻答道,心头一片苦恼,轿帘子掀起一角来向外望去。   快入胜州界,开始零星地见了人烟。一位推着独轮小车的汉子,正把小车停到一边把路让出来,那车上却坐着一个妇人,穿着厚棉褛也能看到孕期的肚子,正笑晏晏地看着那汉子,眼角眉梢都是爱意。   苏鱼心头灵光一闪,转头问锦帛:“你刚才说,湛王府里,连个侍婢也没有?”   锦帛见苏鱼动了心,连忙郑重地点头。   这太不寻常了!亏得锦帛那家伙自认通晓人情世故,现在的男人,未娶正妻之前,养几个侍婢再平常不过,以他的年纪,孩子生了几个都不稀奇,何况裴湛这样的身份地位,想必送到他府中当礼物的女人都不会少。而他居然还可以“品行良洁”,这说明什么?   苏鱼把头转回去,闷笑到帘子都跟着抖起来。   答案只有一个:裴湛……不会是……不行吧?   唔,她是大夫,不可以嘲笑别人的隐疾,可是……   …… ……   哈!哈!哈!哈!!! ☆、03   苏鱼笑着醒过来,恍忽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仍躺在那把青玉花锁之上。   已经闭馆了,角灯闪着幽暗的昏黄的光。   好象是一个梦,却又不像是梦,仿佛只是她的魂魄飘荡在时光的上空,前尘过往像画面一般在眼前重演。她看见那时的自己,那时的裴湛,也看到他望着自己时那鄙夷的眼神,甚至能听到他心中所想。   原来他那时候,是真的没瞧得上她。      事实上,英雄救美这件事,在裴湛这边的版本是这样的。   救下苏鱼的当晚,裴薪便向湛王报告,那两个姑娘已经查实,和晋州的案子并无关联。   裴湛嗯了一声,目光似有赞许。便垂目看书,不再理会。   裴薪等了一会儿,见主子并不发话,随即请示:“既然没有关系,是否放她们走?”清一色的亲兵,带上两个姑娘回胜州,路上已不算方便,回去更不好安置。   裴湛良久不语,看书看得似乎很入迷。   裴薪突然福至心灵,大胆道:“苏姑娘……确实很美。”   他自以为明了了主子的心意,却不想一下子看到主子瞥过来寒冰般的眼神,心中不由叫苦。是啊,自己糊涂要死,主子是那种为美色所迷的人吗?   “去晋州,她也没有了要找的人。”裴湛把目光从书上移开来,淡淡说了句。   真是有点后悔救了这个丫头,他原本就不是助人为乐的大侠,但现今晋州苏家一片萧索,她家乡又饿殍遍地,若是现在随他放手,两个丫头可真只剩自生自灭了。   裴湛最后把书一合:“随她便,想走便走,想跟去胜州,就跟到胜州为止。”   这事就这样定了。   湛王已经给出了大方向,至于衣食住行这些细节问题自然轮不到他关心。   只是裴薪做为随行的衣食总管,总觉得姑娘这种生物,还是要保护一点的好,于是苏鱼两人没有受到丝毫亏待,依然坐着特意为她们雇的牛车,饭菜也算可口。并且,每晚上帐前都有士兵守卫安全。   ……所以说,连日的奔波,完全是苏鱼自讨苦吃。每次拔营的时候,苏鱼跟得那叫一个自动自觉。      明日便到胜州城内。一大早,苏鱼和锦帛两人梳洗完毕,站在帐外,看两个小兵给她们拆营帐。   其中一个小兵看样子是新来的,正值对湛王无限崇拜期,两个人边干边聊着裴湛的丰功伟绩——反正也到了自家地界,用不着再遮遮掩掩。什么勇猛杀敌啦,武功盖世啦,英明神武啦,说的简直不是人。   小新兵一脸崇拜,自己跟的主子是这样能文能武,智勇双全啊!   苏鱼暗自笑得肚子疼,好几次要忘记自己装斯文,险些破功。   只听那个老兵吹嘘道:“……但你可别以为咱们湛王只是个武将!这次去晋州,就是替皇上办一个大案子的。”   ——噢~原来他们就是从晋州过来的。   “很隐秘,所以这次咱们都是着便装,行路相当低调。”   ——所以会被误会成土匪黑吃黑嘛,呵呵。   老兵压低嗓音,早就注意苏鱼和锦帛在旁听了,所以故意装神秘但必须用那两个人注意听也能听得到的音量:“……当地的州县叫王杀的杀贬的贬,那叫一个干脆利落。有个叫苏竟的贪官,趁夜给王送了三大箱子的宝贝,王眼都没眨一下,连人带箱子扔了出去,你猜猜怎么着?那贪官当晚就吓得上吊了……哼!这就是克扣赈灾银两的下场!……”   苏鱼木然转身,晋州果然是不必去了。苏竟,她无缘谋面的堂叔叔。   怪不得,怪不得裴湛不肯做好人送她去晋州,只拉着她往远了走,他是明明知道已经投亲无门,而他就是始作俑者!   苏鱼呆了一阵子,起身收拾东西。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跑了——虽然和堂叔素未谋面,但和这样一个“杀叔仇人”一路同行,未卜的前途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成凶险了。   原来被土匪抢走的细软,后来裴湛叫人送了过来的,依然是两个小包裹,原封未动。苏鱼打开检验了一下,感觉东西不差,往肩上一背就走。   锦帛眼看着苏鱼是拦不住了,只可怜兮兮的扯住苏鱼的袖口,说:“苏姐姐,不用跟湛王说一句再走么?”   “逃跑还用道别?”   “他们不是说苏大人是自尽的……”   “他不逼着,谁会自尽?——这回你知道他为什么会不放了我们了吧?”   锦帛怔了怔。若真是跟苏姐姐的堂叔有关系,那与自己实在是没什么瓜葛的。怎么办?……她好想跟在湛王身边……   “我跟着你跟着你!”锦帛不再拦着,转身取了自己的东西。   天寒地冻,两人穿得象两颗棉球,一路磕磕绊绊,却竟然毫无阻碍的逃出二里多路,扭头几乎瞧不见营帐了,锦帛突然脚下一歪摔倒了,唉呀唉呀叫了两声:“苏姐姐,我脚好疼,走不了了。你到哪里,落下脚等我好吗?”   苏鱼一眼看穿,这里哪里是崴脚,分明是要去报信。男色当前,人家连她是圆是扁都没瞧清,她却早把同乡之谊抛到一边了。   苏鱼不动声色,嘴里一口应道:“好啊,我就在前面镇上等着,你快些来啊。”然后脚下不停,一溜烟儿的向北去了。   这里锦帛也果然是装像,看着苏鱼没了影儿,跳起来飞奔报信去了。      裴湛刚用了早饭,听裴薪做着例行的报告。突然见锦帛面色惶急的跑到帐前张望,便点头叫她进来。   锦帛扑通一声跪下,急道:“湛王,苏姐姐逃跑了!”   “嗯?”裴湛有点诧异。   苏鱼跟他走了这么久,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。如今既然想走,走就好了,打不打招呼原也无所谓,但“逃跑”是怎么回事?   锦帛没得到裴湛急切回应,不免更着急,连忙解释:“苏姐姐听说了您逼死了她的堂叔叔,觉得待不下去了……”   “放肆!”裴薪连忙喝道,这小丫头说话简直没有分寸。苏竟自尽一事虽是意料之外,但也没什么可惜可怜,怎能让王背这黑锅。   裴湛轻哼一声,说:“这样也好。随她去。”原本就觉得她是个包袱,既然离开,正合他的意。不然这一路跟回王城,还不知怎么处置呢。回头对裴薪道:“你接着说。”   锦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,难道,难道湛王对苏姐姐无意吗?要不怎么会如此绝情?   听裴薪有条有理地做完了报告,裴湛一转头,看到锦帛还跟那儿跪着,想了想便交待裴薪:“去叫一名卫兵,送这丫头去找苏姑娘吧。”   裴薪点头,问锦帛:“苏姑娘往哪个方向去了?”   锦帛呆呆答道:“往北。”这也是要把她赶走了么?   往北?裴湛心里暗笑一下,王城就是北方,还会往北走么。但他没理会,这些就交给裴薪去办吧。这两个丫头今后怎样,又与他何干。   锦帛刚跟着裴薪出了帐口,裴同就进了帐,急步上前俯在他耳边一阵低语。   裴湛眼里精光一闪。   果然。这次皇兄交待的惩治几个贪官污吏怎用得着便衣轻裘,说到底,还是另有所图。   裴同刚收到消息,有人约他在唐龙镇一叙。早不叙晚不叙,偏偏他前脚刚开拔,后脚消息就来了。难道是在忌惮与他随行的几百亲兵吗?   裴湛思忖片刻,吩咐道:“裴薪带部继续返城。裴同备马,跟着我回去会会这个神秘人物。” ☆、04   看着锦帛飞快地跑去王帐,苏鱼也毫不迟疑地跑向来时的路。   往北去?笑话!两条腿什么时候跑得过轮子?她已经算过,钱袋里的钱还算不少,就算一路雇车,去晋州应该也够了。虽然堂叔叔死了,但亲眷应该还有几个吧?去看一眼,也算是了了苏老爹的遗愿。跑上官道,好容易雇了辆牛车一路疾驰,这会儿,苏鱼已经安稳地在唐龙镇上红缘酒楼二楼临窗的座位喝茶啦。   苏鱼点了饭菜,幸而她依旧是男装,就又大大咧咧要了壶酒。等菜的功夫便趴在窗口看大街上人来人往。   唐龙镇上前几日的雪却下得并不大,今天又正值风和日丽,连冬日都照得身上发暖。对街的小贩支一架小车,车上一颗颗明晃晃的亮晶晶的红果子堆得象小山,看着好不诱人。苏鱼险得要流出口水,问了小二,原来叫糖堆儿,是蘸了糖的山楂。山楂干入药她是熟悉的,但糖堆儿却是闻所未闻。苏鱼连忙摸出几文铜钱来,飞速下楼,片刻就端了一纸袋的糖堆儿上来。吃到嘴里,只觉得脆甜凉爽,沁人心脾。      裴湛到得唐龙镇比苏鱼差不了多久。正值晌午,街上行人颇多,主仆两个按辔徐行,准备走到街尾的官驿去。裴湛偶一抬头,却发现凭栏而坐,捧着糖堆儿吃得正欢的那个人,不是“跑了”的苏鱼又是谁?虽然依旧是男装,但那满面的欢悦得意和往日的低眉顺眼简直是换了个人。   裴湛心下诧异,停马吩咐裴同:“就在这里吃点东西。”      苏鱼心里正哼着小曲,突然喀嚓一个霹雳炸在眼前,裴、裴、裴湛!自以为跑路跑得高杆,没想到还是被抓了!唯一的念头是,二楼恐怕太高,跳下去至少会摔坏腿……   她慌慌张张站起来,糖堆儿滚了一桌子,她伸手去拢,却又被茶壶烫了手指,狼狈地又甩手又跳脚,口中更加语无伦次起来。   “……你不能带我走,不,你休想抓我回去!……你早就知道苏竟是我堂叔叔对不对?你究竟想抓我干嘛?……不过你放心,既然你救了我,杀叔之仇我就不报啦!……但从此咱们就恩怨两清,互不相干,各走各的……你到底明不明白?”   裴湛皱眉,有点儿懂了,她似乎以为自己是特意来抓她的。   于是他说:“你放心,我不是抓你来的。”   嗯?什么花招?要往北走的家伙,突然折返出现在自己面前,却说不为抓自己来的。难道要自己丧失警惕好束手就擒么?苏鱼满脸狐疑的神色。   裴湛不悦。他解释过的事,居然会受到质疑。   裴同也看出苏鱼不信,忙替主子解释道:“苏姑娘,我们确实是有别的事情才返回的,和苏姑娘相遇实属偶然。”停一停又贴心地加一句,“苏姑娘原本就是来去自由的。”   来去自由?还是原本?   裴湛懒得看她,踱到桌前坐下来——这苏鱼一旦不低眉顺眼起来,倒有点意思了。   “可是,我们的营帐每天都有卫兵在看守啊。”苏鱼困惑。   是吗?他根本不知情。裴湛回望向裴同。   裴同立即恭敬答道:“确是有卫兵在守卫。裴薪说两位姑娘既然没有走的打算,在部里一日便要护一日周全。”   裴湛略一点头,又看向苏鱼,目光里大有“不识好人心”的指控。   不是“看守”,而是“守护周全”吗?苏鱼偏头想了又想,难道这白白浪费的十几天,居然是乌龙吗?不过说的好象是真的,她今天逃出来时,还有些困惑怎么一点阻碍都没有呢。   虽然有点将信将疑,但似乎,好象,大约是安全了吧,苏鱼观着裴湛的脸色,渐渐高兴起来。既然裴湛不是来抓她的,那就没了危险。两个人也不用谁怕谁,不用象以前一样装顺从,这真是再好不过。看来这便是爹爹常说的“众生平等”了。她慢慢放松下来。索性在裴湛对面坐下,从纸袋里捡了一颗红果子递过去:“喏,都打翻了,只剩这一颗。酸甜味儿的可好吃呢!”见裴湛不接,讪讪地收回手来,捏在眼前,象先生授课一样:“《本草纲目》里记载,山楂,酸甘,微温。入脾、胃、肝经。消食健胃,行气散瘀。”她一扬手便丢进嘴里,含糊道,“好东西都不吃。”   她身着男装,不施脂粉,明明是个英气少年,可眉毛轻挑,一副鄙视他不识货的神色,在挑眉嘟嘴间却偏偏又带了些天然的女儿娇嗔。   裴湛看了不免心旌一摇,抿嘴淡淡说道:“我不喜甜食。”   苏鱼见他言语和气,便也不再说什么,只是重拣了只干净杯子,把茶又倒了一盏推过去:“那你喝这个暖暖身子,不知是什么茶,倒是很香的。”   这里裴同唤了小二,正问有什么招牌菜。那小二听见苏鱼这样说,连忙殷勤道:“这是上好的腊面茶,水也是新汲的井水,所以清爽可口。”   裴湛点点头,慢慢啜口茶,觉得甚为平常,但只管看向窗外,也不说话。   小二又忙介绍店里的各种主打菜肴,听到里面有一道“酱苏鱼”,裴湛忽然点头:“要这个。”   苏鱼立时面色泛红,气鼓鼓道:“明明就是鲢鱼,叫什么苏鱼。”   裴湛嘴角一弯:“苏鱼好听。”他语气淡然,神色正经,苏鱼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是打趣自己,还是在真夸自己的名字,不过总之笑她的名字是菜名,便忿然哼了一声。   裴同垂头忍笑,觉得主子也许今天心情太好,否则碰到苏姑娘怎么这样不同寻常。      既然坐了一桌,先后点的菜便并在一起,一碟碟的上齐了,最后又烫了一壶酒端上来。   苏鱼早就饿了,又吃了开胃的山楂,越发觉得菜香酒美,立时就斟满了三杯分了。   裴湛酒量甚好,但从不贪杯,尤其今天有事,根本没叫酒,以为是小二上错了,可又见苏鱼已经倒上了,遂跟裴同使了一个随她去的眼色。   反正天光尚早,晒晒太阳也好。      苏鱼也颇有点酒量。本来话痨才是她的本色,酒后尤甚,跟着裴湛这么多日子倒真不知道他是这样好的聊天对象。   其实裴湛也不多说话,偶尔的“嗯”“哦”两声便已经给苏鱼莫大鼓舞,说得越发兴起了。   “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?”苏鱼酒已斟到第三杯。   裴湛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,缓缓摇头。   “我是大夫。”苏鱼神色郑重,“我爹就是我们镇上的大夫。”   苏鱼看向窗外,转眼间,爹爹已经去世快一年了,她好怀念那些爷俩对酌日子,就象现在,冬日里暖暖地晒着太阳,听他讲各样的趣事,糗事,还有游走四方时的见闻。   也只有在苏大夫面前,苏鱼才会露出小女儿的娇态。      ——“苏大夫,我要改个名字嘛,苏鱼象是吃的!。”   “什么吃的!明明是一条小鱼,好听又好记。”   “……那叫苏什么的药材也行啊!”   “我想想……姓苏的药材可不算多呢。还是苏鱼好听!”   “我要最好听的!”苏鱼耍赖,“苏合香就比苏鱼好听!还很女儿家!”   “傻孩子,你知道苏合香是怎么来的么?初夏的时候,把树木的皮割破,割深到木里,让树自己分泌出的香脂侵润树皮。你说说,纵然是做出了药材,那树又有多苦?这么苦的名字,可不能给你用。苏鱼就不同,做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,游来游去,生命力强着呢!你还说不是好名字?”   直到苏老爹临终,交给苏鱼一块小帕子,帕子角那里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“鱼”字,他说:“这是你为什么叫苏鱼的缘故,我见到你的时候,你只有这么一点点大……这个字大约就是你父母给你留下的唯一的痕迹呀……好孩子,真是对不住啦……”——      苏鱼觉得鼻子发酸,她将杯里的酒一干而尽,用力地压下这股酸楚:“苏大夫学识渊博,医术又好。有的病人从很远的地方专门来找他看病,官府里也招他做官医,但他不肯去。苏大夫说,入了官场,就要花好些个气力用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,不去也罢。”   倒是个有风骨的人呢。裴湛想。抬眼却发现苏鱼似乎眼眶发红——是喝醉了么?   “你叫你爹‘苏大夫’?”他貌似随口一问。   “我叫他苏大夫,他叫我小苏大夫。”   “那你学医,也算是女承父业了吧?”看她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。   “我是苏大夫唯一的弟子哦!厉害吧!”苏鱼被成功转移了话题,脸上红扑扑的,兴致又高昂起来。   裴湛微微弯了弯嘴角。现在这样,才是这个叫苏鱼的女孩的本色吧?想想不久前她还在低眉顺眼的样子,倒真是有趣呢。      就这样吃吃说说半日,他们的友好交流一直持续到双方对裴湛秋毫无犯的理解。   讲到这里,裴湛已经做好受恭维而不变色的心理准备。本来嘛,救命恩人,又洁身自好。被抱着大腿痛哭流涕地感谢虽然有点不适应,但“恩公”二字还是担得起的。   谁知苏鱼说的居然是——“反正你不行嘛。”多么轻飘又理所当然的语气。   不是你高尚,不是你良善,而是你,不,行。   裴湛先是困惑半秒,突然眸色一暗:“你说什么?”   苏鱼无知无觉,以为讲中了裴湛的心病,安慰道:“其实你不必不好意思,也不必担心。我爹生前治过好些,不过大约因为我是年轻女娃,他没给我讲过。但我想……”她没注意到裴湛风雨欲来的脸色,兀自揣测道,“我爹也不算啥名医,方子肯定也不是多奇的,你慢慢……”   啪!桌上的酒杯惊得跳了两跳,苏鱼身子一抖,“慢慢”后面的话就噎住了。   裴湛一拍桌子立起来,脸上阴云密布,一双铁拳一张一合,有下一刻就招呼过来的态势。   “裴同出去!”裴湛低吼一声。   看着裴同迅速消失在包房门口,苏鱼心中哀嚎一声救命——人家是王,我实在不应该当别人面拆穿他!   “你再说一次!”   “嘎?哪句再说一次?”好象说了太多句了……   “前面那句!”   “我可以帮你治!真的!!”不管能不能保证,眼下还是赶紧表态,保命要紧!   裴湛憋住一口怒气,缓缓启发道:“你后来为什么不怕我犯你了?啊?”   “因为……因为你不行嘛!”原来是这句啊。   没等苏鱼因为答案揭晓而轻松呼出口气,眼前一黑,身子一紧,嘴巴就被男人吻住了。   裴湛只伸手一捞,苏鱼的小身板就被牢牢固定在怀里,另只一手掌握住苏鱼的后脑勺,毫不怜香惜玉,狠狠地吻下去。   苏鱼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,本能地挣扎,却不能动,挣不开!裴湛的胳膊象铁铸的一样,把她箍得紧紧的,嘴里全是裴湛的味道,他的怒火,他的惩罚。她只觉得疼!   这一下,酒全吓醒了,不过醒了也没用,原来看着裴湛孔武有力的样子,还觉得他是银样蜡枪头,怎么还会同情过他!只以为他没机会把力气用在自己身上,现在却一任他在自己口中横冲直撞,自己却毫无办法!苏鱼吱吱唔唔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放弃,完了完了……任取任求算了。身子绵软软的,好象自己除了嘴巴以外,什么也没有了。   事实上她的不抵抗倒比抵抗管用得多,不知道过了多久,裴湛被满腔怒火烧成灰的理智终于一丝丝的回归原位,嘴里有一点血的腥甜,这种惩罚性的吻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苏鱼的嘴巴红肿,已经冒出了血丝。他收回了气力,却忍不住一再吮吸,才感觉到唇间的一瓣柔嫩,象颗绵软的糖果,有隐隐的酒香和山楂的酸甜。刚才强硬地抵住她后脑的手已经滑到苏鱼颈间,柔滑的手感又引他流连不肯放手。   良久,裴湛喘着粗气结束侵略,恋恋不舍的放开苏鱼。   苏鱼被吻得毫无气力,突然间没了支撑,顺着椅子哧溜一下滑到地板,她散乱着鬓发,喘着粗气,怒视裴湛,没错,她只剩下目光可以杀人了……也许他会受内伤?   看到苏鱼这个衰样,裴湛压下心头的一丝歉疚。他蹲下身来,与苏鱼对视,哑着声音恨恨道:“你别想跑了。今天晚上,咱们就看看究竟是谁不行。”话一说完,他就蓦地起身,脚步咚咚地出去了,走廊里听见他对小二的怒吼:“看住她,她要是跑了,要你的人头!!”   苏鱼目瞪口呆。   “还说不是来抓我的!”她喃喃自语,觉得自己真相了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看着裴同迅速消失在包房门口,苏鱼心中哀嚎一声救命,“人家是王,我实在不应该当别人面拆穿他!”(你的思考方向错了苏姑娘!) “你再说一次!” “嘎?哪句再说一次?”我好象说了太多句了…… “前面那句!” “我可以帮你治!真的!!”不管能不能保证,眼下还是赶紧表态,保命要紧!(苏姑娘你不觉得命已经保不住了么?) 裴湛憋住一口怒气,缓缓启发道:“你后来为什么不怕我犯你了?啊?” “因为……因为你不行嘛!”原来是这句啊。(苏鱼你好样儿的!你果然不怕死!) ☆、05   但凡是男人,雄性生理机能的良好是这个物种尊严的底线。何况是裴湛这么骄傲的男人,这种污蔑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。   但对小苏大夫来说,甭管是什么病,讳疾忌医是最要不得的。她是个大夫,而且又是好心的要帮忙,却莫名其妙地被欺负了去,啊呀,那可是她的初吻,初吻呐!   苏鱼象一滩泥一样摊在原地,完全猜不到,正是她自己的口无遮挡终止了她去往晋州的路程。   小二被裴湛吓得不轻,惊惧地守住门口,一再地探头向里张望。   不知道过了多久,苏鱼渐渐的缓过神来,伸手碰了下嘴唇,疼得直吸气。拿出随身的小镜子一瞧,简直气炸了肺,肿成这个德行,裴湛你是不是人?!   她挣扎着站起身,理了下头发和衣衫,晃出包房。一眼瞟到楼梯那里已经站了两个大汉。小二可怜巴巴地在她后头跟着。   苏鱼看了他一会儿,直看得他发毛,才问:“小哥,放我走?”   郑重地摇头。   唉,就知道。   那么,“小哥,他给了你多少银子?”   提到这个,小二面露喜色:“你看。”不自觉地冲苏鱼亮了一下手里的金叶子。   想想自己的小钱袋……收买这条路是走不通了。苏鱼怏怏地哼了一声:“那还愣着干嘛?还不领我去房里?”   小二忙不迭在前头引路,带苏鱼上了三楼的客房。待苏鱼进去,便把门锁上了。   苏鱼气得啪啪拍了两下房门,叫道:“你担心什么劲儿啊,我为了保你的人头,都老实进屋了,你还锁上门,真是个小人!”   小人门外答应:“客官千万别气,小的实在是不得已。那人……真的很吓人!”   是啊,吓人。苏鱼认命一叹,自己可不是刚领教过么。她四下打量着房间,果然,窗户已经钉住了(手脚够麻利的),不过她二楼且没胆子跳下去,何况这三楼,实在是多此一举。   跑实在是跑不了了,那就想想对策吧。苏鱼仔细回顾了一下整个事件的过程,不禁后悔。喝酒什么的真是误事啊,原本只是存在心里的话,怎么会轻飘飘就说出去了呢?爹爹老早就告诉过自己,有一类人是很讳疾忌医的……   可是裴湛对自己攻城掠地的一吻,似乎也不象自己想象中的不行啊……   嗯,不好说不好说……   话说裴湛去干什么了呢?……气冲冲的能干好什么事?   ……唉呀,爹啊,那个方子究竟是什么啊!……   苏鱼在屋里绕圈子,思维发散到无穷远,突然心里一动,既然跑不掉,就看看包裹里有没有趁手的家伙吧!可不能再次让那恶人占了便宜。   她哗啦一下扯开包裹,东翻西找,除了一把小金剪算是有点锋利,其它的都是些寻常衣物。还有个爹爹从前给她的小药箱,都是些配好的珍稀药丸,现在也派不上用场。   她气馁的呼出一口气,留出小剪刀,其他的原样收拾好了,日头便已经偏西了。小二送来了饭菜,讨好地跟她笑笑,又出去把门锁住了。苏鱼一气,也把里面锁住了。哼,到时候让裴湛来踹吧!最好把腿踹折!到时候她才不给他医!这样幻想了一下,也不免洋洋得意一番。      饭菜她刻意多吃了些,觉得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,也算是添一点微弱的获胜机率。结果就吃得胃有点疼,吃了随身带的药丸躺在床上边忍着边骂裴湛,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。   半夜里突然惊醒,外面有呜呜的风声,吹得干枯的树杈喀喀作响,窗棂上隐约透过来月亮的淡淡清辉,倒衬得屋子里又黑又静。   胃已经不疼了,苏鱼上下左右地摸了两把,发现自己还是衣着齐整地躺在床上,想到裴湛竟然还没有出现,虽然松了口气,但也不敢大意,睡着时丢开的小金剪又被摸到了握在手里,在黑暗里睁了一双眼睛,竖起耳朵,哆嗦着不敢再睡过去了。 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听见一阵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,进了隔壁的屋子,又有细小而快速的对话声。   苏鱼蹑手蹑脚的下了床,把耳朵贴到墙壁,但也听不清楚。   没有多久,隔壁的人出来了。走到苏鱼房门前,敲了敲门,停一停,又敲,见没有动静,便打开了门上的锁,一推,才发现里面也是锁的。   苏鱼一颗心惊得要从口里跳出来,握剪刀的手一手心的汗。   门晃了晃没推开,门外的人便又急促地小声拍门,口中轻声唤道:“苏姑娘,原来你在里面,苏姑娘,请开门。”   苏鱼听出是裴同的声音,屏了气息也不敢应。想着按裴湛的性子应该是踹门进来,怎么派裴同来叫门呢?   裴同顿了顿,轻声道:“苏姑娘,我知道你醒着。请你过来一下,有事情想求你帮忙。”   苏鱼想了想,问:“什么事?”   “湛王……受了伤……求姑娘过来帮我照看下……”   苏鱼险得扑哧一声笑出来,心想真是报应不爽,心中大笑三声。转念又一想,忍笑说道:“叫小二去请大夫嘛,都给了金叶子啦!”   “苏姑娘,”裴同有点着急了,声音虽仍不太高却竟然带了点哭腔,“已经去请了,可我看着湛王……所以跟小二要了钥匙开门,求姑娘快来!”   苏鱼听出裴同话中的焦急和恳切,家里开医馆时,爹爹是从来不会叫病人等的,夜里收治了多少急症,苏鱼可都是从旁做过助手的,就不再多说把门开了,裴同马上三步并做两步领着苏鱼进了裴湛的房间。      这间显然比苏鱼住的房间要大,有两进,桌上点着昏暗的烛火。裴湛正在里间的床上合衣而卧。   一进来,苏鱼就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,不免咦了一声,好象是柳丁草的气味。稍有点药理的人就知道,柳丁草制成粉末人服下后会使人四肢无力,昏昏欲睡,苏鱼小时候就给小狗喝过这种东西,挨过爹爹的臭骂。其实要解也很好解,喝大量的水就行了,解了也没啥副作用,一觉醒来照样活蹦乱跳。   裴湛现在正躺在床上勉强睁着眼睛瞧着,不过看那样子,也快支撑不住了。   想不到他也能中这种小儿科的招,苏鱼心中不免快活。不过脚下却也没停,快步上前,搭住裴湛的脉。果然。又顺着胳膊往上一看,不由一惊,明明灭灭的烛光下,肩胛上正汩汩地躺着血,衣袖已经被洇湿了半片,这下她没有半点迟疑,叫裴同给掌了灯,用金剪小心飞快地剪开破烂的衣物,便看到深深的狰狞的伤口。口中问道:“受伤前喝了什么东西了?”   裴同身后答:“喝了一盏茶。”又焦急道,“可有什么大碍?”晌午听苏鱼喝酒聊天时谈过家里行医,爹爹似乎还很有名气,但愿女承父业,也不要差得太远。虽然湛王受过大伤小伤无数,但都是硬伤,中毒还是第一次,大夫没来,四周也不再有自己人,裴同这样想一想,越发的惶急不安。   裴湛恍惚中觉得有人在清理自己肩上的伤口,眼前的人是苏鱼,他知道,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。他很清楚自己是中了毒,一种逼人睡去的麻木侵入四肢百骸,就连肩上的疼痛也变得迟钝而遥远。气息仿佛不够用,吸不满,挣脱不出的无力感。可他不想也不敢就这样睡去,一直在用残存的一点意识抗争着。   看着裴湛不断起伏的胸膛,苏鱼心中突然一动。低头问道:“你,除了想睡,可觉得胸闷?”   裴湛目光有些涣散,听苏鱼问他,勉强敛了精神,咬牙挤出一个字:“是!”   不是柳丁草!!是蟹隐香!苏鱼惊出一身冷汗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药名什么的……剧情需要,不要当真啦…… ☆、06   “受伤后可喝过水了?”苏鱼突然的严厉让裴同有点害怕,连忙摇摇头。   苏鱼松了口气,飞快的回到屋内提了小药箱来,从一个小小的瓷瓶里倒出一颗乌黑药丸。走到裴湛面前,沉声问道:“你可信得过我?”见裴湛不答,也不再理会,压开他的嘴唇,将药丸送进去,命令道:“含着!”   一阵清凉从药丸里溢出来,裴湛下意识满意的嗯了一声。虽然疼还在疼,无力还是无力,但这丝清凉却在不住地驱散头脑里那片混沌,胸也似乎不那么闷了。   苏鱼已吩咐裴同打了热水,一边清洗包扎着裴湛肩上的伤口,一边低声说道:“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仇家,但这毒我知道。你听好了,大多数大夫都会觉得这是柳丁草,解治的方法是大量饮水。但现下却不是,这种毒是罕见的蟹隐香,闻起来和柳丁草一模一样,中毒的症状也相差无几,唯一的一点是会觉得胸闷难奈。但不管哪一种,一般人中招了之后都会昏睡不醒,所以中了蟹隐香的人也不会自述胸闷,这便是用这毒的人的阴险之处。你告诉我,你真的是胸闷吗?含着我给你的药丸是不是觉得清明不少?”苏鱼问的严肃,裴湛口里有药丸坐阵,虽然闭着眼,但句句都听得真切,便点了点头。   “你应该谢谢你自己还有残存的意识,告诉我你有胸闷的症状。“苏鱼轻轻呼出一口气,”其实蟹隐香也不是难解的毒,只需几味寻常草药。但之所以说用这毒的人必是万分阴险,因为一旦被误诊为柳丁草,必然大量饮水,而水正是解蟹隐香毒的天敌,中蟹隐香再喝水,必死无疑。”苏鱼手脚麻利,话说完,肩部也已经包扎妥贴:“这里只是一般的刀伤,虽然深,但并不碍事,或者,有人只是想拿这个刀伤做个幌子罢了。”   裴湛只是闭着眼默不做声。   苏鱼自己从桌上寻了笔墨,写了个方子,墨迹尚未吹干,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,店小二找了大夫来了。   那大夫检查了一番,见肩部的伤口也不用处理了,就连声说不碍事不碍事,只是柳丁草,连药方也不必开,只需大量喝水便行了。   裴同并没有听清前面苏鱼对裴湛说的话,见大夫说得轻松,不禁放下心来,对着大夫连声道谢,送了大块银子,又叫小二速速送水。   苏鱼见裴湛只在那难受的闭着眼,任裴同张罗,只当他不信自己,不由得急了,手里把方子撕了个稀烂:“算了算了!生死都是你自己的命!你愿意去死干我何事!”顿一顿,又忍不住跳脚,喊道:“裴湛!你到底信不信我!?”当个大夫就那么难吗?当大夫也一定得长胡子才行吗?以前不管爹爹说什么病人都是千恩万谢的照做,怎么轮到自己就不行呢?      裴湛缓缓睁开眼睛,用尽全身力气:“信你!”话一出口,神经一松,便无知无觉了,手软软的垂在床沿,悄无声息。   裴同一下子急了,扑过去唤着,不相信苏鱼“你主子只是睡着了”的解释。苏鱼也不再管,三两下重写了方子,一迭声只叫裴同拿着方子去抓药,裴同犯了牛劲,死也不肯离开裴湛半步。   苏鱼凶巴巴道:“是谁半夜三更的求我来的?你没听你家主子说信我么?”又吓唬道,“你这么大呼小叫他就醒了吗?若现在还不去抓药,他就真死了!”把裴同撵到门口,突然心思一动,加一句:“把药吊子拿到屋里来,我自己来熬。”   苏鱼对自己的聪明很是得意,既然有人来阴的想要裴湛的命,那么又怎么肯定没人在药里做手脚,自己既然揽下了这大活儿,半路就尽可能不要有什么差池。她几乎就忘了这是个几个时辰前她还恨的咬牙切齿的男人,呃,其实这么说吧,她就压根儿没真地恨过什么人。   况且,最重要的一点,这可是她苏鱼第一次独立行医,第一个病人就让她诊出了这么难断的病症,她可是兴奋的紧呢!   裴同抓了药来后也被她打发到外间的小床上休息了。这个忠心耿耿的心腹胳膊上竟然也中了很深的刀伤,开始她看见他身上的血还以为只是裴湛的沾到他身上而已,后来才发现裴同面色苍白,强行一看,伤口是他自己胡乱缠裹了一下而已,真是难为他能撑这么久,主子是铁人,奴才也这么能挺。   苏鱼给他包扎好,向他保证了八百遍裴湛没事没事没事,撵他去躺着。自己一边照看着药吊子里的药,一边查看着裴湛的情况。裴同又起身看了两次,苏鱼不胜其烦,不得已骗他吃了颗安神的药丸,最后一次躺下却是结结实实的睡着了。      蟹隐香这东西也算不上什么巨毒,只是症状看着凶险,又容易误诊,若是不喝水,睡个两天也能渐渐好了。换句话说,只要不治错,不去管它也要不了命。   又过了一个时辰,药也熬好了,苏鱼便扶着昏沉沉的裴湛喝了。这些都是从前跟着爹爹做惯了的,现在做起来也颇顺手。裴湛昏睡中显然比醒着好对付,一任她摆弄,老老实实张开嘴,一口口把药汁喝得涓滴不剩。   吃过药裴湛便渐渐睡的安稳,呼吸也不再吃力,睡容更象孩子一样没有防备。苏鱼把棉被向上提一提,盖住裴湛□□的受伤的手臂,肩臂上那些剑拔弩张的肌肉便都乖乖的被挡在里面,不乍出来吓人了。   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裴湛的睡脸,哪里还有往日冷面王的样子,更不似白天时气极败坏地欺侮人的模样。苏鱼才发觉得当他脸上的线条和缓下来,倒也蛮帅气的。嗯,皮肤不白净还有点糙糙的(扣分),浓黑的剑眉(这个不错)……眼睛不算大(好在闭上啦),单眼皮,咦,好象有一点内双……以前没注意过他眼睛大小,只觉得那目光太凌厉了……鼻子够挺(加分)……嘴唇不薄也不厚,睡熟了就微微的张着……嘴唇……看到嘴唇,苏鱼突然想起他对她那一场强吻,瞬间怒气满格,恨得对着裴湛眼前的空气一阵乱捶,心里思忖着怎么样整整他以泄心头之恨,想了一阵,好孩子苏鱼总不忍对个睡着的病人下手,只好张牙舞爪的对着裴湛的肩伤作势。自己玩了一阵,天也快亮了,苏鱼也迷迷糊糊地胳膊支着头,拄着床边渐渐滑下去。   总之裴湛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,苏鱼正是这样一副软绵绵的模样。   他又缓缓闭上眼睛,细细回想了一下昨天的整个过程。会面,交锋,受伤,突围以及回来后的种种。很好,还都记得,说明中毒没有对脑部有损害。裴湛又试着动了动手脚,除了肩部还有一点钝痛,一切如常。看来这个叫苏鱼的医术也不是很糟。   裴湛刚下了床,裴同便立在他眼前,恭敬又有些担心地唤了声,主子。   裴湛满意的点点头,回头看了一眼睡得不知今昔何昔的苏鱼,眉头一拢,吩咐道:“叫醒她,让她走吧。”      苏鱼朦胧中觉得有人边轻轻拍她的肩膀边叫着“苏姑娘苏姑娘”,她花了大约十几秒的时间才缓过神来。看到身旁的裴同,才恍然想起发生的一切。裴同心存感激,轻声道:“苏姑娘,您可以走了。”   呃……呃?走了?苏鱼一下子清醒了,扭头盯住前方椅子上安坐的那个山一样的侧影。没错!就是侧影,她也看到了他流露出的嫌弃和不屑!有没有搞错!她刚刚救了他诶!是他的救命恩人诶!   她难以置信的窜到他眼前,疑惑道:“你好了?”难道她给治失忆了?   裴湛面无表情的点点头。一想到这丫头给他安上莫虚有的病症,气得他七窍冒烟,还是有想把她拍成碎片的冲动。   好了?苏鱼指着自己的鼻子,一字一顿道:“是,我,救,了,你。你知道吗?”   裴湛盯着她,她到底想说什么?正因为她救了他,他才放了她,让她走。他已经够大度了!还嫌不够么?   苏鱼更加困惑,怎么自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如此奇葩?爹爹医治好的病人哪个不是磕头做揖,千恩万谢,就算是小病,跟大夫说声谢谢也是最基本的礼仪吧?苏鱼忍到不能再忍,提醒裴湛:“你是不是忘了跟我道谢?!”天哪,有点后悔救他了!趁他睡着时逃跑不行么?……啊?竟然忘了逃跑!   苏鱼脸上随心变幻出各种精彩表情,裴湛看得甚是恼火。他轻哼一声,起身便走。   “那个……”苏鱼身后慢吞吞道,“你中的蟹隐香还有后劲,今天一天不可进食,水也不能喝哦!反正我马上就走了,临走提醒你一下。”   裴湛的身形略顿。一天不进食,倒是没什么的。但究竟是真是假……他看着苏鱼从他身侧面无表情的飘过,倒也是犹疑了。   苏鱼一面收拾行囊,一面笑得打跌。后劲你个大头鬼!旧恨未了又添新仇,不知感恩的小人你就饿肚子去吧!    ☆、07   苏鱼的计划是雇车急行,就算辛苦一点,但10日左右就能到达晋州。于是出门就叫小二帮忙雇车。   店小二竟然不收她银子。说是感念苏鱼没有逃跑的恩德,那王爷昨日给的钱又已足够多,一点车马钱怎么好意思再收。苏鱼想起她救人一命不但半个子儿也没有,连句感谢的话也没落下,说是王爷,这素质竟然还不如一个看店的小二,不禁在心里又骂了裴湛两个来回,回过头衷心祈祷,上苍啊,遇到裴湛是一个失误啊,希望您挽救这个失误,别让我再遇到他啊。   不过很明显,上苍,有点忙。   她出门时,正遇上裴湛和裴同也从旅店出发。裴湛对苏鱼视若无物,倒是裴同悄悄对她微笑施礼。   ……为什么旁人总能衬托出裴湛的劣质?   苏鱼怎么也不会料到,一场诡异的旅程就此展开。   第一天,三个人午饭时在同一家店里相遇;   第二天,真定府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险得撞到一起;   第三天,苏鱼从早点摊吃过早点一回身,正见到裴湛主仆两人从官驿中牵马出来……   第四天下午,隆德府最负盛名的四方阁,苏鱼看见同桌的两人,惊得眼睛都要撑破眼眶。   真是撞了鬼!苏鱼心想,两个人怎么阴魂不散一样总跟她过不去?天下那么大,走哪条路不好?偏偏总是遇到他!      “你,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口齿都不清了。   “赶路。”裴湛语气淡然。   “赶什么路?怎么会一路跟着我?”   “是我们先来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苏鱼噎了噎,没错,这桌子是他们先坐的。   经过一天的车马颠簸,她心里只剩下吃饭这一个信念,好容易在这人满为患的大堂里找到一个空座,没承想仍旧是冤家路窄。   正要转身就走,小二却已迎上来:”这位客官,来点什么?“   苏鱼看小二一眼,对裴湛苦口婆心道:“怎么不去官驿?有吃的有喝的住的又好,还不要钱——象你这种达官贵人,去那里才是正经。这店又挤又吵,坐在这里多失身份!……”   裴湛还没说什么,小二却不干了:“这位客官说的好没道理。我们四方阁可是百年老店,隆德府头一家,从早到晚都是这样又挤又吵,这是我们四方阁的特色。别说达官显贵,就是皇亲国戚也爱我们这一口儿,要的就是新鲜美味。所有的菜品都是上好的食材。我们的招牌菜凤尾虾球,是用新鲜的虾去壳去肠泥,虾背一刀展平,再用胡椒……”   “停!”苏鱼举手截住小二的滔滔不绝,明知她饿得要死,还这样诱惑她,简直是惨无人道!她抖着手,“就这个,什么球,来一份。”   “不好意思,最后一份已经让这二位爷点走了。”   那还叽叽歪歪介绍个什么劲儿……苏鱼一噎,才道:“……那,还有什么招牌菜?”   “还有就是虎皮肘。这道菜是隆德府家家都有的菜,却属我们四方阁做得最地道,肘子用高汤炖7分熟,再加姜片、花椒、葱结上屉蒸,1个时辰之后,肉香四溢……”   “行!就来这个肘子!”   “……不巧了客官,最后一份也让这二位爷点走了。今天客人太多,这二位爷实在是搂了福根儿了。”说完还对裴湛哈了哈腰,脸上全是谗媚的笑,看人下菜碟绝对是店小二的当家绝学啊。   ……这小二绝对是裴湛找来故意的气她的!   苏鱼又饿又气,在小包裹里翻翻翻,翻出个紫色的小钱袋,往桌上啪一拍:“这两菜我都要!我付双倍钱!”她觉得自己这架式又潇洒又帅气,象极了江湖侠客。   裴湛一直没动,悠悠地喝着茶,面上却似有笑意。裴同却站了起来:“苏……,”苏鱼一直男装,他没好意思当面叫她姑娘,“你别生气,咱们一起吃就是。”   店小二一看这架式,赶紧打圆场:“既然几位认识,拼成一桌吃再好不过!”   一起吃?苏鱼看看正在看戏般的裴湛,恨恨道:“我们素不相识,凭什么一起吃!”一拍桌子,抓了包裹就走。饭馆还不多得是,跟他一起吃,恐怕会胃疼!   裴湛看着苏鱼一阵风似的走了,目光缓缓回落到桌上那钱袋上。   裴同也发觉了,赶紧说:“我去送回去,肯定赶得上。”   裴湛掂了掂钱袋,嗯,似乎所有的家当都在这里了。他把钱袋缓缓叉进怀中,悠悠地说:“我们素不相识,还是少些交集为好。”   裴同有点尴尬的坐下来,内心独白却是:主子啊,你这难道不是和苏姑娘杠上了吗?这样交集只会越来越多的好不好!      苏鱼气鼓鼓地从四方阁出来,绕了两条街,才在另外一家饭店里坐下了。   三言两语点了饭菜,掏钱的时候才发现,钱,钱袋呢?然后想起来了……炫富果然没有好下场!   可她已经饿到没有力气再回去了。从衣服角里终于摸出个大钱出来,买了个馒头吃了,味道居然还不错,就是小了点。   等苏鱼回到四方阁的时候,哪里还有裴湛的踪迹。叫了当时的小二来问,人家竟然还记得这位大侠,笑着说,那位爷住到街对面的来福楼了,说如果客官回来,就去那里找他们。   看看看看,明明就是拿了她的钱袋,不说送回来,却故意留了口讯让她巴巴的去找。      苏鱼看看天色,已经快黑透了。出门刚走两步,便看到在黑魅魅的夜色里,立着一个山样的人影。   “拿了人家的钱袋,为什么不还?”好歹吃了个馒头垫底,多少有些力气。   “怎么还?我们又素不相识。”   苏鱼噎了一下,随即把手摊在裴湛面前:“那么我的诊费。把我的诊费给我。这个你还赖么?”   “好。”裴湛微笑下,“跟我来拿。”      来福楼是芦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客栈。大堂可就餐,楼上便是客房。他们进去的时候,大堂的人已经不多,两人刚坐下来,苏鱼的肚子便咕碌一声。   裴湛微微一笑:“点点东西吃吧。“   这是要请我的意思么?苏鱼歪头想了一想,便叫小二过来,挑了相对便宜的一菜一饭,既然人家请,也不好太奢侈,她还是蛮厚道的。然后便当裴湛不存在,菜饭上来便自顾自的吃了。   裴湛也不说话,看苏鱼吃好了,便从怀里把紫色钱袋拿了出来。   苏鱼神态略有缓和,请她吃饭,又还她钱袋,也许裴湛并不是那么恶劣的人吧?   她马上知道,结论下得太早了。   “据我所知,初出茅芦的大夫,诊费并不高。”裴湛打开钱袋,在里面摸来捡去,“这个?嗯……有点大,这个吧。”他取出一块枣核大小的银子来,“这块儿,应该够了。”   苏鱼咬牙道:“裴湛,你还能更无耻一点吗?”   当然能。裴湛收起钱袋,对苏鱼的样子视若无睹。他站起身来,好象才想起来一样:”这饭钱不用出双倍,这诊费,付这顿饭,再加上这店里一日的宿费,应该还能剩下些呢。“又做出钦佩的样子,”你很懂得俭省啊,没有点虎皮肘。“就没再理会苏鱼的脸色,施施然上楼去了。   他,是,故,意,的!苏鱼肺都要气炸了。   她跳起来追上去拦住裴湛的去路。   “那是我的钱袋!还给我!”   “怎么证明是你的?说说看,里面有多少钱?”   “呃?多少钱?”苏鱼有个最大特点,就是对钱财一事完全是个智障,从来搞不清自己包里会有多少钱,裴湛这样问,简直是打她七寸。苏鱼有点慌,苦思冥想道,“三?不,四两银子?还有两贯……”   “你看看,多少钱也不知道,怎么说是你的呢?”裴湛一脸诚挚。   “可是那个钱袋,紫色的,是我的!是锦帛给我做的!”   “有名字?”   “没,没有……”   裴湛缓缓摇头。   苏鱼怒了,裴湛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,亏她还救了他的命!   “可是你明明知道是我丢的!裴同能证明!那家店小二也能证明!”   “他们……能证明?”裴湛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不屑。   苏鱼懂了,不是能不能证明,而是敢不敢证明。恶势力太可怕!   这里小二偏过来了,问她:“客官要结账吗?”   看着裴湛一脸的事不关已,苏鱼恨得把那枣核银子要捏变形,半晌才拍到小二桌前:“结帐!再开一间房。”   裴湛赞许地点头,转身要走。苏鱼却向前一步横在他面前,手指着裴湛的肩伤,瞪一双圆圆的眼睛:“你这里,还没好吧?”   他原本就喜寒冷,穿得少,伤口被厚厚叠叠的包裹着,藏在袍衫里,略一细看,便能看出端倪。   裴湛眉头一拢:“已无大碍。”   “裴同会帮你换药吗?”苏鱼继续问。   裴湛迟疑片刻。裴同随他已久,拳脚功夫不错,但说到治伤却终究是差了点。只是这几日都是在官驿里找的官医给换药包扎,还算规矩。但连日车马劳顿,伤口虽不见恶化,却也愈合得甚慢。   苏鱼见他不说话,知道他身边没人给伤口处理,正中下怀,自告奋勇道:“我可以帮你敷药,包扎。”   “我要赶路。”   “我也赶路啊。你去哪里?”   “你去哪里?”   “我去晋州。”   “苏竟已经畏罪自杀了。”   苏鱼顿一顿,坦然道:“也许还有亲眷,我要替我爹去看看。”   还真是执拗得很。裴湛一哂:“……那倒是顺路。”   原来真的是顺路。苏鱼想,可他们不是刚刚才从晋州回来吗?嗐,算了,顺路就好,银袋子被他讹去了,瞧个空当顺回来才是正经。于是她振振有词道:“你看,咱们都是往晋州去,你有伤,我会治,一路上你带着我,我照顾着你,好不好?”   “什么花招?”裴湛看穿她。   苏鱼索性一摊手:“没钱哪!赶路,吃饭,住店,哪个不要钱?”   “所以用给我治伤抵一路的费用?”   “费用当然是你出啦,但出诊是另算钱。”她可是精打细算,末了又匆匆加一句,“不贵不贵,按次收费。”   她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,比裴湛站得高一个阶,却依然要仰一点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。他的眼睛是狭长的,打量她的时候又是微微眯着,明明没睁大,但她却觉得比那些大眼睛的人瞪起眼来还有震慑力,把她的小心思都看得透透的。她移开目光沮丧地想,自己这点手段在老狐狸面前算得了什么,他看得比她想得还要透彻深远。他一定会挥手让自己滚蛋,那袋子银钱只能算是教训,唔,好心疼……   “好。”裴湛想了想,只说了一个字,绕过尚在发呆的苏鱼走开两步,又回过头来,“明天走之前,找裴同把伤药用品都备齐。”   …… ……   他这是……同意了?    ☆、08   裴湛这次再去晋州,与前日遇袭大有关系。   当日,他本想留个活口,但那个刺客被俘后只说了句“晋州苏……”后就服毒倾刻而亡,这种死士连命都可以不要,却还要留下只言片语,这本就存疑,何况,那人一套纯正的六合刀法,绝不是江湖草莽的路子。裴同在交手的时候还割下了一片刺客的衣摆,考究的暗花绉纱,是只供朝廷的面料,这不是小小的晋州苏家用得起的。   其实裴湛早就知道,这一切,其实和晋州的苏家并无任何瓜葛。一切都很明了。嫁祸苏家,不过是不愿留下口实,他若死了,苏家不过是背了黑锅,若是侥幸活了,那主谋也不怕被他知道。   没错,皇兄从未怕他知道自己的心思。晋州的肃敌,唐龙镇的埋伏。自己转而回晋州一次,也不过是虚晃一枪,虽然两个人都心知肚明,但戏还要做足。皇兄的眼线,到处都有。   想到远在朝堂的那个人,裴湛心中一阵抽紧。      因为心中早有判断,所以裴湛这一路走得并不算急,因此几次三番总与苏鱼照面。一天,两天,三天,苏鱼那一副“鄙视你,讨厌你,为什么要跟着我”的神情,倒让他暗自好笑起来。   她救他一命,之前的污蔑算是一笔勾销,但那丫头还害得他一整天未敢进食,想到这儿,裴湛总觉得心头一股恶气未消。生活中原已有那么多的不如意,寻着了有趣的事物逗弄一下,也算是调剂一下心情。   可是当她指着自己的肩伤,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耍心眼要跟着的时候,他居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。   裴湛躺在枕上,想到苏鱼,心中升起一种模糊的期待。就象遥远的当年,那日夜里,母亲告诉自己明日父皇会把他们母子接进宫去,那时候,他是那样的期待明天。   他翻身下床,推开窗棂,扑进来冬夜的空气寒冷而清冽,黑丝绒般的天幕上坠着宝石一般的星子,无限遥远又似触手可及,一颗一颗,就象苏鱼亮晶晶的眼睛。   裴湛自己都没有察觉到,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。      苏鱼的行程自从里添了裴湛主仆两个,虽然仍是日行夜息,但却觉得路赶得顺畅起来。因为她不再操心天气,路线,雇车,吃饭,住店等等一应杂事,简直舒服得不能太多。   裴湛这边因为多了苏鱼,倒是不再去官驿了,住店只捡清净整洁的客栈。每日晚饭过后,苏鱼便拎着药箱,给裴湛的伤口换药。   不管苏鱼平日怎么样大大咧咧,论到做大夫,从来都是中规中矩,不肯有半点马虎的。何况她还要指望着这样把小钱袋里的钱再挣回来,想到到达晋州不过是这三五日的功夫,时间紧迫,便难免要狮子大开口。   伤口包扎完,看裴湛披好衣衫,苏鱼一只手摊到他面前。   “一两。”   裴湛一哂。“漫天要价。”   “你可以坐地还价啊。”她理直气壮。一两银子能买一马车的糖堆儿了,说她漫天要价一点儿也不过份。   裴湛不紧不慢地把袍子系好,才道:“记账,到了晋州一起结。”   苏鱼没料到裴湛会答应,简直是喜出望外。她那钱袋子里加起来大约也不过5两,到了晋州,不但钱袋回来了,还略有赢余,这一路车马路费,吃饭住店又全不用她花费半文,怎么看都是赚了。      裴湛的伤口倒是好得很快。   只是再下力气,也不过是普通的刀伤,苏鱼想着,若是再复杂厉害一点,治得时间会更长,那样她就能赚得更多一些,不由得深感惋惜,不禁叹气道:“这点小伤实在不够我施展的。”   裴湛面色一沉:“难道我重伤更好?”   苏鱼手中的绷带缠绕完毕,把头凑近了,手指灵巧地打结,口中对答如流:“重伤更能体现出我的价值——又不是没救过你。你要永远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哦!”   裴湛放缓了目光,鼻中嗅到她头发的清香,愈加心神不宁。   “你到了晋州有什么打算?”   “我家里也没有亲人,到哪里都是一样的。表叔叔家的亲眷若是肯留我,我就留在晋州,最好是寻个医馆,帮人看病。再长远一点,就是再找个夫婿,生两三个娃儿,我可喜欢小孩子呢……”   “想得还真长远。”裴湛截断她,“若他们不留你呢?”   “不留我?嗐,不留也没关系,那就云游四方,悬壶济世,我会治病救人,总饿不死的。”苏鱼大大咧咧地一摆手。      到晋州的时候已是傍晚。不好夜里去投亲,三个人便依然投宿在一家会林驿馆。   裴湛说到做到,除了把苏鱼原本的小银袋子给了她,还另加了两片金叶子。   苏鱼受宠若惊无以为报,恨不能裴湛马上病个要死的她好给治活了。   裴湛看着她一脸的胀红,终于忍不住道:“若是不愿留在苏家,还回这里找我。我会留在这里三日。”   听了这话,一边的裴同面色不变,心中却翻江倒海起来。主子自从遇了苏鱼,这一路都蹊跷得很。明明可以住官驿,却偏选私驿,明明可以快马疾行,却偏偏放缓了速度。他正心里嘀咕,却见苏鱼一侧身向他笑盈盈地施了一礼,谢他连日照顾。裴同连忙打断思绪,还了礼。   苏鱼辞别了裴湛主仆,掂着失而复得的沉甸甸的小银袋回了自己房间。   裴湛的嘱咐真是多此一举。苏家如何不认自己呢?不过是认个远亲,又不是要分他家产……      第二天天一亮,苏鱼便收拾停当,去了苏家。   表叔叔的家是一个很肃静的气派大院,只是死气沉沉的一股衰败气象。   苏鱼敲了半天的门,出来一个家丁,问了来意,又拿着她呈上的信件上下左右的瞧,才回身去通报。又隔了半日,缓步出来一个衣着齐整的妇人,手里捏着那信纸来了。说我家夫人并未听老爷说过什么表侄女,现在老爷已经过世,不是谁拿着封信就能认得下亲的云云。一边说,一双眼边苛刻地上下打量。苏鱼一路都是粗简的男装,虽然干净却也着实不象个有钱的。   苏鱼等了这许久,又冷又饿,原本的兴头已经被浇熄了大半,现又听这妇人这么说,心里已经知道怎么回事,还真让裴湛说中了,   真的没人要留她。她劈手夺了信回来:“告诉你家夫人,她没听说过我,我又何尝听说过她?”   原本,她对认亲这件事也并不怎么上心的。可这是爹爹在世的最后一个心愿,她一连数日,长途跋涉,不过就这一个目标,现在却是连门都不得入,就这样被拒绝了。   苏鱼头也不回地走过两个街口,才停住脚步。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。   天已大亮。街道两旁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地开张了,街道上人来人往,并没一个人在意她。站在人地生疏的异乡,一直想忽略掉的那种孤寂沉沉的压下来。在这世上,她真的是一个人了。   她努力地挺直肩背,耳边却不期然响起裴湛的话——“若是不愿留在苏家,还回这里找我。”   前面不远,便是会林驿馆的招牌。   她忽然觉得心中有个地方有了着落一样,快速向驿馆奔去。没一会儿,又垂头丧气地走出来。   小二说,裴湛两人一早就出门去了,不过吩咐说若是她回来找,请她稍待半日。   其实她回来找裴湛做什么呢?他给的金叶子,足够她在晋州好吃好喝住足两个月了,非亲非故,什么也不欠她,她还回去赖住人家也好没道理。   苏鱼从驿馆出来,到早点摊吃了点东西,百无聊赖地沿着北街一路逛下去。渐渐地倒逛出趣味来。   梅家的鳝鱼包子,每个不过十五文;当街推的小车里,香糖果子,蜜煎雕花,砂团子模样诱人,吃起来满口酥脆。她一路逛一路吃,最后又进了家茶楼喝茶听戏叫好。直到太阳西沉,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条街路。   她也不管到了哪里,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不再去叨扰裴湛,便随便踱进一家驿馆,要了间房,却先在大堂叫了酒菜,自斟自饮起来。      裴湛急匆匆进门的时候,一眼看到已经微醺的苏鱼,目光便定住了。   早上见苏鱼出门,裴湛便一路跟着,寻亲未果的境况全落在他眼里。他知道苏鱼会回来找自己,便沉了一张脸,带着裴同去了州府。原本苏竟自裁,他想着既然以命相抵,便放过他亲眷一马。但早上看过了苏鱼的遭遇,他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了。更何况,抄家这种事,传到京里,不过是他把戏做足的佐证。这次遇刺,便到此为止,想必也是那个人乐见的结果了。   裴湛将事处理完毕,回到会林驿馆,知道苏鱼来找过,却并未留下来等他。   他等到天色渐暗,终于坐不住,与裴同分了两路,穿马行街的寻过来。  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焦急。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子,心头便一片失落。直到看见她,灯烛晃耀,她的脸象散着蒙蒙金光的玛瑙,心里有个地方突然就被照亮了。    ☆、09   吃吃喝喝的苏鱼恍然间觉得眼前一个人影,抬头见是裴湛,便吃吃地笑了两声,拍拍身旁的椅子,热络地招呼道:“快来坐,快来坐。”又招手叫来了小二,摆新碗筷。偏头询问裴湛:“是不是没吃晚饭?这菜都凉了,叫点热菜来吧!”又严肃脸道,“你伤口没好,不许喝酒。”   裴湛只道她是投亲无门,心中苦闷才借酒浇愁,既然找到她,便松了口气,又想到寻她寻得焦急,冷道:“不是是来驿馆里找我,怎么没等着?”   “不想……再麻烦你啦!你帮我已经……够多啦!”她口齿不清,把头歪在桌子上,眯着眼看他。她脸蛋滚烫,榆木桌子光滑清凉,贴上去舒服异常,她满意地闭上眼睛。   窗外似有马车经过,车轮滚过石板路传来隐隐地隆隆声,楼上也有人声不住地喧闹,可裴湛却觉得一片宁静,门上垂的珠帘微微地晃动,撞击出轻声的脆响,似把外面的一切都拦住了,切断了,这小小的天地里,只有灯烛荧煌,上下相照,呼吸里有清浅的酒香。这一切都恍若梦境,这梦境里,有个苏鱼。   良久,裴湛才听到自己轻轻的低语:“并没什么麻烦。”   他喜欢这样的麻烦。   裴湛解下自己的皮氅覆住苏鱼小小的肩头。   苏鱼一动,只朦朦胧胧地睁开眼,却看不清眼前的人,只伸手一抓,便揪住了裴湛的衣袖,头也顺势靠过来,脸蛋紧贴住他的胳膊,嘴里咕哝道:“你怎么才来啊……”口气埋怨,又象在撒娇。   她脸蛋的热度透过衣袖传过来,裴湛的胳膊象着了火一样,却钉住不动了。   “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多想你……”苏鱼露出小女儿的娇态,“想跟你聊聊天你总也不来,总也不来……连梦里都不来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“苏鱼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,“我原以为表叔叔不在了,也许有表婶肯接纳我,这样你也会安心了,可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谁是表婶就被撵出来了……她们当我是要饭的一样……你不是常说要与,人,为,善,要,大,度,可是没有用……是,是,是……”苏鱼点着头,头发不住着磨着裴湛的臂袖,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你怕我孤伶伶的一个人过日子嘛……我这不是在听你的话嘛……”苏鱼突然住了口,把脸埋进裴湛的袖子里面。   裴湛一颗心象在沸水里翻煮了半晌,听到后面才觉察到苏鱼不过是在说醉话,她喃喃自语地讲给已经过世的苏老爹,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。只是他的手臂被拉扯得这样紧,仿佛一松手,就再也握不到了一样。   她的肩膀轻轻地耸动,一阵温热的湿意从手臂处缓缓传来。   ……她哭了。   他从未见她哭过。   那日她与土匪拼命拉扯的时候,满目的惊惧却没有哭;他在红缘酒楼里强吻了她,她愤怒却没流半滴眼泪;早晨她被苏家的人赶出门去,她一脸的倔强,可连眼眶都没有红过。   可现在她小小地缩成一团,依偎着他,哭,也是无声的。   裴湛唤了小二,问清了苏鱼的房间,便把她扶起来送她上楼。   苏鱼却又软软地倚住他,双臂圈住他的脖子,笑嘻嘻地:“苏大夫,求你件事,告诉我那个方子吧!”见他一怔,她压低了嗓音,“我认识了一个亲王,他就是你说的讳疾忌医的那类人,他啊,有那方面的病……我说要给他治,他还欺侮我……唉,算了算了……其实他人不错的,给了我金叶子,又带我一路来晋州……”她闭着眼睛一脸愁容,“要是能给他治好,也算还了他情……”   刚才的柔情心痛刹那间土崩瓦解,裴湛克制住自己要扼住她喉咙的冲动,她真是醉了么?要揍她一顿吗?他双臂轻轻用力,翻手把苏鱼扛上肩头,几步到了房间,扔到床榻上。   苏鱼被摔疼了屁股,愁眉苦脸了一下,但连眼睛也不睁,口里又咕咕哝哝起来:“苏大夫,你还好吧……能不能接我走?这里真没意思啊……活着也好没意思……孤伶伶的真没意思……你是大夫,为什么救不了自己?……”   裴湛浑身一僵。      “母亲!母亲!!”裴湛伏在弥留的母亲身畔呼叫。   病榻上的妇人缓缓睁开眼睛。   “母亲,别担心。我来救你。”还是孩童的裴湛露出与同龄孩子并不相称的沉稳,“你不是教了我……”   “不行……”裴湛的手被惶急的攥住了,“我教你,不是为了救我。孩子……你听我说,“妇人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,”你要知道,自从你父亲离去,我便觉得生无意义了……你救我,白搭上你的性命,于我又有何益处?……想到可以去见你的父亲,我真的很安慰……”   “不让我救你,你自己也不能救自己吗?你会那么多咒语,为什么救不了自己?”   “傻孩子,哪有那样神奇万能的咒语?”   裴湛的泪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:“可是母亲,你不要我了?”   “命该如此啊……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,不要怨恨我,也不要怨你的皇兄,啊?”   裴湛哭道:“我不怨恨你,也不怨恨皇兄,可是请你……别离开我……”      裴湛闭了闭眼,失去亲人的痛楚他如此的熟悉,曾经熟悉到他不得不做一个坚硬的外壳把它封锁在内心的角落,从不肯也不敢去触摸。但在这个女孩的呢喃声里,这种感同身受的痛楚瞬间破壳而出,让他无法抵挡。   他给苏鱼盖好了被子,看她在梦里还是不住地抽泣。   裴湛静静地站在床边。良久。   多少个黑暗的夜里,他也这样蜷在被子里,默默地流泪,象一只受伤的小兽。   他缓缓伏下身来,看着苏鱼脸上半干的泪痕。   他轻轻地说:“别害怕。不会比现在更差了。”      第二日一早,苏鱼从宿醉的头痛中醒来。看见了陌生的周遭,便开始觉得胆战心惊,一定,一定是哪里出错了。她用力地回想,可所有记忆只停留在裴湛找到她那里。之后,她做了啥?不,是他做了啥?   她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,一眼看见裴湛坐在桌前吃着早点。裴同看见苏鱼,殷勤地招呼她,又连声唤小二送了碗粥过来。昨天夜里他被主子差人寻过来,开了房间,又回去取了马匹行李,折腾了半宿才睡。话说主子对苏姑娘这意图是越来越明显了呢。   苏鱼被裴同唤住了,缓缓向桌边挨过去,小心翼翼地开始吸溜粥。   裴湛正眼不给她一个,但苏鱼偷眼看去,怎么都觉得这个湛王对她并没有如何气恼,于是她小心观察着裴湛的神色:“昨天……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?……”   裴湛拿眼角瞥了她一下,神态自若道:“有些混帐话,以后再找你算帐。赶紧吃饭。”   嘎?这是啥意思?苏鱼不得解,手里下意识地又扒拉了两口粥。   看她吃得差不多,裴湛才缓缓道:“我的肩还有点疼,”接收到苏鱼探寻的眼神,他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了下,“既然还没痊愈,你就得负责到底。跟我去胜州,这一路给我换药。要是恢复不好,要问你的罪!”   苏鱼愣了愣。这是命令?   “那,还是一天一两银子?”苏鱼看到裴湛瞬间杀过来的目光,立刻自觉道,“好吧好吧,你看着给好了。”前面那一刀宰得有点太狠,她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。   “收拾一下,今天就走。”   “可你不是要留在这里三天的吗?”   “……事情已经办结。”原本就是为了等她。   “可是……”   裴湛眉头拧起来:“不想去?”   那倒不是。晋州,胜州,对她来说,哪里都一样。   只是再过十天,就是新年了。昨天她闲逛的时候,到处都是浓浓的年味儿,到了过年那天,肯定更是到处的烟花灯火,歌舞百戏,热闹异常。她从小未出过家乡,常听父亲讲起云游四方的见闻,对这样的热闹真是垂涎得很。于是期期艾艾道:“那新年要到哪里过呢?”   裴湛还没想到苏鱼问这话的目的,一旁的裴同已经笑道:“苏姑娘,赶路十天,肯定能到邢州,邢州比晋州更大,新年过得更加热闹,到处搭得彩棚,铺陈着各色的好玩东西,到了晚上,彩灯烛火,出游宴饮,着实比晋州更好呢。”   苏鱼听了,不但放了心,更加神采飞扬起来,一叠声催促道:“好吧好吧!那就快点走吧!”   原来她惦记的是这个!裴湛才明白她的心思,看到她一脸的眉飞色舞,又想到她昨夜流的眼泪,觉得简直不是同一个人。    ☆、10   裴同是个聪明人,他深知,因为苏鱼的关系,到邢州速度肯定要慢上加慢。说的十天路程,已经是打了折扣的。   不过很显然,这样慢慢地前行,倒正中裴湛下怀。没有人着急前行,赶多少路停多久全凭心意,所以更象是一次……游玩?每日看到苏鱼每天进进出出,笑声朗朗,他竟然感到新鲜有趣。   这样东游西逛的赶路,就连苏鱼神经这么大条的人,也觉得这次回胜州和从前跟着裴湛的将士们赶路大不相同。她只觉得舒服惬意,结束了连日的奔波劳顿,吃得好睡得饱,玩得高兴,越发的容光焕发,肤白似玉,唇色娇艳,只要不说话气人,裴湛便觉得苏鱼象画一般美。   苏鱼已经换回了女装,简单的襦裙,梳了一个双环髻,再寻常不过的衣饰,看在裴湛眼里说不出的清丽养眼。赶路的时候,她也不闲着,倚住轿窗不住地跟他讲话。她发髻上插了一把银步摇,上面坠着孔雀蓝的流苏随着马车颠簸轻轻地晃动。   “裴湛!坐车好累啊,能教我骑马吗?”   于是教苏鱼骑马比裴湛自己日夜兼程的骑一天还要累。   “裴湛!你看树上有鸟窝!你小时候有没有掏过鸟窝?”   于是裴湛给她讲了小时候因为掏了鸟窝受了娘亲斥责的往事。过得那样久远,他以为自己都不记得了。   “裴湛!你看那河面冻得象镜子一样!”   裴湛年幼时滑冰的技能又被翻了出来,两个人在冰面上你追我赶又消磨了半天的光阴。   “裴湛!……”   “裴湛!……”   “裴湛!……”   有好多次裴湛都觉得,自己会不会对苏鱼太有求必应了点?他可从未对身边的人这样纵容过。   他纵容她直呼他的名字;他纵容她在冰面上的偷袭,让他露出狼狈的样子;他纵容她走近他,自然地拍掉他身上的枯叶……苏鱼做的这一切,恐怕普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对他做。可是,裴湛清楚地意识到,这一切,不仅仅是他纵容的一切,而竟然是他自己也正满怀期待地一切。只要苏鱼笑起来,整个脸庞都一波一波潋滟着明亮,他便觉得这世上再也没什么难过的事了。      邢州距离胜州已经不远了。早先的几百军士早已到达,湛王府一群人正在翘首等待之际,又听报说湛王遇刺,幸有高人所救,再过两日才会返城,搞得府里上下一片担扰。   裴薪等不及,便带着四五个心腹,快马加鞭往回奔。到了邢州见了主子,见裴湛已无大碍,终于松了口气,对苏鱼态度感激恭敬,大有但凡苏姑娘一句话,上天入地也要办到的架势。让苏鱼身为大夫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。   其实肩上这种刀伤对裴湛来说算得了什么呢?而且在苏鱼一丝不苟的护理下,到了邢州的时候,原先那狰狞见骨的刀伤,已经只余一条指宽的疤。伤口果然好得很快。   裴湛甚至觉得,好得也太快了点。      裴薪事先知会了邢州的太守,选了一处私宅,安顿了众人住下,为过年张罗起来。   别人不知,裴同和裴薪却是这些年来,第一次见主子这样欢喜地过一个年。这一切,不因了苏姑娘还能有谁?两个心腹互相递着眼色,心下又感叹又欢喜。虽然湛王依然寡言少语,但却并不见丝毫的惫态,由着苏姑娘高兴。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守岁,饮了屠苏酒和术汤,又吃了年馎饦。   半夜里,又去放早就备下的烟花炮仗。那响鞭用火绒点了,顷刻就炸得满院的脆响;二踢脚的爆竹,这一声响过了,翻着跟头冲到天上去,才有惊雷一样的第二响;那烟花,象火龙一样的,在天上狂奔乱舞,留下银亮的轨迹;还有的起初只是细细亮亮的一线极速地攀到高空,忽地消失不见,还来不及纳罕,却突然一声闷响,炸开半天的火树银花,姹紫嫣红,星星点点的象从天上坠落下来一般。又一团绚烂的光芒在空中盛开,裴湛的袖子被兴奋的苏鱼紧紧地揪紧了。他垂头看着她被烟花映得明明灭灭的脸,一双眼睛却比烟花还要明亮。   苏鱼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夜空,她屏住呼吸,紧盯着这稍纵即逝的绚烂。   裴湛也微笑着仰头看着天空。   那一年,父亲接了母亲和他去宫中过年,皇兄裴昭当年也只有十四五岁,却对相识不久的裴湛热情友好,对他母亲也甚是恭谨。完了繁文缛节的那些仪式,一家人其乐融融,象普通百姓那样过年守岁,放了烟花,母亲给他们床头挂上长串的随年钱……   那是他唯一记得的新年模样。   直放了有一个多时辰,虽然夜还是沉沉的黑,但远近的鞭炮声都已经稀疏了。见苏鱼虽然披着皮氅,却还是冻得跺脚,裴湛便命大家回去休息。众人便散了。   苏鱼却一路跟着裴湛往回走。   裴湛立住,回头看她。   苏鱼却笑嘻嘻地把一只手掌摊到他面前:“喏,你的新年礼物,”她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,“可能不怎么值钱,但也可能很值钱,是苏大夫云□□医的时候,救下的一个病人给的谢仪。”   裴湛向她掌上望去,却是一只玉质的镂空花锁,他捡起来,有点失笑。   “这算什么?”他说,“明天早起才会给你随年钱,你是小孩子,怎么还送我东西?”   “因为,因为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年!——最热闹,最开心,这才是我想象中过年的样子。能过这样一个年,都是因为你,我要谢谢你。”廊下的灯火映着苏鱼的脸,红澄澄的光,她仰着头,眼睛晶亮,语气认真,旋即又笑了,“随年钱要准备好!天亮了我来敲门!”她转身咯咯笑着跑了。   大约在室外站得久了,他的手有些冷。那花锁握在手中,却是一点温润,那温润缓缓地,柔柔地透过掌心渗进来。   这也是他过得最好的一个年。      苏鱼只短暂地睡了一会儿,天便亮了。她换上了太守夫人给准备的新衣,欢欢喜喜地去给裴湛拜年。心满意足地领到了随年钱,就跑到外面跟裴同嘀嘀咕咕。   裴湛悄悄一瞧,却是拉着裴同要去逛街,不禁面色一沉。   逛街么!两条腿走路而已。难道这也可以算做娱乐?竟然还这样鬼祟!裴湛心中一阵气恼。   “裴同!”湛王开口了,裴同甩下苏鱼,一溜儿小跑的进来。   “出去走走。”主子的话干脆利落,裴同只得在后跟着。路过苏鱼的身畔,裴湛撇了她一眼,“还不跟上?”   “干嘛去?”   “嗯,”裴湛不自然的轻咳了一下,“逛街。”   下一秒,苏鱼就欢天喜地的跟上了。      虽是冬日,却是晴暖,一大早,熙熙攘攘的邢州街头,已经到处一派新年的热闹景象。   裴同觉得,再也没有比跟这两人逛街更累人的活儿了。   裴湛是一门心思大步向前,苏鱼是悠哉游哉逢店必入逢摊必瞧,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拉得越来越大,裴同完全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,不出三五十米已是一脑门子的汗。   裴湛也发现了这个问题,渐渐放慢了步伐,纡尊降贵回到苏鱼身边。   可他就搞不懂了,那些胭脂水粉有什么挑的?每个盒子苏大姑娘几乎都拿起来闻一闻,一脸的陶醉模样;布料庄里也是左披右挂的比划不停;卖小玩意儿的小摊子,她东挑西捡问价钱;连路过卖肉包子的大笼屉,她也是狠命地吸一口香气儿……不,这都不是关键,关键是,她啥也不买!一条熙熙攘攘的街几乎走到了头儿,苏姑娘半文钱也没花出去!   裴湛憋不住要爆炸,这样走走停停简直比行军还要累!   难道她舍不得钱?不是刚给了她钱?   从未受过同女人逛街酷刑的裴湛,招呼声裴同:“回去把苏姑娘看过的那些都买了来。”   裴同傻眼,这是要搬回一条街么主子?!   “你干嘛?”没想到苏鱼还不乐意了,“我又不想要那些东西,干嘛要买?你用不着装大方啊!”   他没有装大方啊!他是只求速死而已啊!   对于只看不买又很来劲儿的这种奇怪的思维,裴湛破解无门,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走。      出了东街,向西却是人迹明显少了许多。街两旁的民宅和几座茶坊,贴着红艳艳的春联,上面写着饱蘸浓墨的春字,一派喜气洋洋。却还夹着几座装修漂亮的二层楼,廊前也挂着喜气的红灯笼,门却是闭着的。   苏鱼好奇:“这里卖什么的?”   裴同迅速地瞥了裴湛一眼,才道:“卖笑的。”   苏鱼懂了,妓院嘛!现在时间还早,没开门。回头看一眼裴湛,坏笑道:“来过没有?”   裴湛险得要掐断她脖子,脸已经黑了一半。   裴同忙道:“苏姑娘千万别乱讲话,我朝律法严禁为官入烟花之地。湛王一向自律。”   谁知道是因为自律还是别的什么……苏鱼坏心地想。   其实这种禁令苏鱼也是知道的,不过是见裴湛沉着一张脸,心里觉得好笑,大年初一开始就要愁眉苦脸了么,多笑一笑身体才健康嘛。连日的友好相处,苏鱼已经把两人的关系自动调整到好兄弟频道了。   可是里面究竟是怎样的,她真的很好奇啊……   她三跳两跳来到门口,扒着门缝往里看。   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扒妓院的门缝……裴湛实在撑不住了,大步上前一把把苏鱼捞回来,拉着她的胳膊飞一样原路返回,也不回头(大约是不敢),口里向战战兢兢的裴同怒喝一声:“回胜州去!现在就走!”   在这里,他丢不起那人!    ☆、11   这一次倒是脚下生风,顺顺利利的到了胜州。除了苏鱼,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。   王府上下看到湛王平安归来,都说不出的欢喜。尤其是又看到了一张美丽的新面孔,这种欢喜就又添了别样的意味。为什么一大家子人都会有“吾家有子初长成”的欣慰感呢?   苏鱼又遇到了老乡,前些日子被打发去寻她的小丫头锦帛因为寻她不着,已来到府里落脚有一阵子了。苏鱼自己人都来了,更不介怀锦帛报信她逃跑的事,两个小丫头又欢欢喜喜到了一起。      谁知刚用过晚饭,突然就收到了一份皇上的急旨。大致是西夏扰境不断,屡屡入侵我境内,虽然也知道王弟劳顿,但还是望以国事为重云云。   欢欢喜喜的饭桌上突然一下子寂静无声。   裴湛半晌不语。然后唤了声裴福:“着人去把王府边上的小院子收拾整齐了,能换的都换成新的。让苏姑娘两个人去住,再叫两个手脚伶俐的丫头去伺候。”   裴福应了一声,去准备了。   裴湛转头看看苏鱼,见她眼中茫然的神色,微笑一下,道:“马上就是上元节,中福街那里搭了灯台,想必这会儿街上的彩灯也都亮了。你不是最喜欢热闹好玩吗?保准都是你没见过的漂亮玩意,让他们带你去看。”说着便叫人找两个稳重的家丁,带苏鱼去街上看灯。   然后见她走了,这里才吩咐裴同去做准备,翌日清早就出发。   裴福到小院子指挥着收拾了一遍,回来跟裴湛复命,然后老管家惊恐(?)地发现主子脸上甚至现出了一种温柔的神色,又听裴湛说:“苏姑娘生性天然,我不在家你要多关照她。她的月钱你就按我那样给吧!”   寥寥数语+温柔的神色,老管家把苏姑娘的地位又重新做了评估,自此便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。      苏鱼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,但又说不出。出了王府,上了最热闹的中福街,满街的灯河看到眼里却有点乏味。   锦帛倒是兴头很足,一路上跟两个家丁有说有笑,问他们:“湛王这次刚回来就走,看你们一府的人,虽然不高兴但好象还都习惯了似的。”   矮个儿的家丁便道:“我们湛王这一年里,十之七八都不在府里。大到边关征战,小到内惩贪官,什么事都派到湛王头上,别人只道是湛王受了皇上的重用,嗐,其实我们都……”   高个儿的家丁连忙打断他:“别胡说。”   矮家丁住了口,但还是不服气道:“有什么,两位姑娘不是外人。”   苏鱼听他话里有话,忙问:“西夏的战事那么紧么?年都不让过好就出征?再说他身上的伤还没大好,怎么不能派别人去?”   矮家丁一听问到他心里,更加口无遮拦道:“西夏那里连年征战,若说战事紧,倒真是紧。打得过便打,打不过便跑,一年里有12个月都是侵犯边境,要知道哪一次打仗不是用命去搏……”   锦帛笑道:“可是我总觉得湛王如此神勇,什么人搏命也是搏不过他的!”   矮家丁听得高兴:“所以湛王如今在西夏那里已经有了常胜王的名头。”   锦帛看了苏鱼一眼:“难道湛王久未娶妻纳妾,是因为四处征战的缘故吗?”   两家丁面面相觑半晌,高家丁喊一声:“姑娘快看琉璃灯!”总算打岔过去。   苏鱼两人知道家丁们有意隐瞒,也不便再问。几个人一路赏着灯,再不提裴湛出征的话。   回到王府里,已经是深夜。苏鱼和锦帛到了收拾停当的小院子里,只见居室齐整,宽敞洁净,苏鱼原就不是对吃住用心的人,只是说不出的舒服满意。于是让锦帛先歇,苏鱼自己却一路问了家丁寻到裴湛的屋子。      裴湛见她来找自己,倒是很意外。   “住得不惯么?这里比你家乡要冷得多,不过已经过了新年,渐渐的就暖了。”   “不,不是冷的。”   “彩灯不好看么?”   “……好看。”   “那这么晚,找我做什么?”   “……他们说,明天你就走。”   “嗯。你在府上住着不用担心,我已经吩咐下去了。”裴湛自己也觉得诧异。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和颜悦色地与她讲话,不止是对她,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和颜悦色地讲话。   室内四周的烛火已经熄了,只余桌前一只小小的油灯,豆样的火苗,莹莹地跳动了两下。   “裴湛,其实我是担心你。我跟着爹爹从医几年,也见过一些生老病死,也知道这些符咒,”苏鱼从怀里取了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放到桌上,“这些不过是美好的愿望而已。从前我不认得你,现在认得了,就忍不住为你担心,虽然你现在肩伤已经好得差不多,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,万一再受伤,也不知道你们那些随行军医的本事怎么样。这次我不在你身边,吃的喝的要小心谨慎,若是中了一些歪门邪道的毒可真没人救你了,还有…… ”   “这次没什么危险的,不用担心。”裴湛连忙截断她,看着她深以为然的小脸,怕她后面还有更可怕的预言,“西夏不是大威胁,只是屡屡骚扰边境,我去了,不过是协助当地州府小施惩戒而已。”   “当今皇上真的是你的亲兄弟么?年都不让好好过一个……”她咕哝道。   “苏鱼,为国尽忠是我应做的。”裴湛平静道。   “可是……要不是担心战场上的危险,你如何会这样不开心呢?”   裴湛微微一震。他自认沉着冷静,并没有外露半分喜怒哀恶,苏鱼从哪里看得出他不开心?   “我哪里不开心了?”   “想骗我?你看你自从收到了圣旨,嘴巴一直抿着——”苏鱼伸出手来点他的唇角。   裴湛竟有些慌,往后一闪,苏鱼便得意道:“说中了吧!过年那天,你的嘴角是弯起来的,那样子才是高兴。”   裴湛看着苏鱼得意洋洋的小脸,有些失笑,这个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姑娘,居然也有观察得这样细致入微的时候。他看她半晌,又把平安符放在手里握着——是街头那种很寻常挂件,小小的桃木牌,两面写着平安二字,用红丝线串起来,系一个结。可是这么平常的东西,他还是第一次收到。裴湛听到心底的一声轻浅的叹息。   “苏鱼,你知道前次给我下毒的人是谁?“   “你已经查到是谁了?难道,是晋州……叔叔……”其实她有想过,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带伤返回晋州。   “不是苏家。”裴湛缓缓道,“是我的,皇兄。”   “皇上?”苏鱼呆掉。   “这一次所幸遇到你,算是最凶险的一次。”   “可他是你的亲兄弟,你会不会是想错了……”   “帝王家的兄弟,不过是血脉相通的敌人罢了。我父皇兄弟六个,四个人要夺嫡,父皇杀掉了三个兄弟才登上宝座。我原也以为,皇兄他并不一样……”   “可是,他现在已经是皇上,还要这样对你吗?”苏鱼怔怔道。   “大概,他一直以为我拥有着邪佞的力量吧!”裴湛突然微微笑起来,“你听说过琉族吗?琉族人擅使咒语,被外界视为异类。我母亲便是琉族人,做为琉族的后人,皇兄自然以为我也是会咒语的。”   “咒语?”苏鱼凝眉想想,“其实我也会咒语。苏大夫教我的,夜深人定之时,向北斗星起咒,专治牙痛。”   裴湛失笑:“对,应该都差不多。”他顿一顿,说道,“不过是一种古老的咒术,据说可以封印人的魂魄。”   “封印魂魄有什么用?”苏鱼纳罕,“那样一个虚无飘渺的存在,又有多大的意义?”   “母亲只说施咒的人还会与这人结缘。我猜她教我咒语大约只是不想咒语失传,却也不希望我真有一天会用到它吧!”   “可是——”苏鱼还是不懂,“皇上若这样惧怕你,为何要偷偷摸摸地暗算你,而不是——”   “——而不是直接下旨要我性命?”裴湛从靴间抻出一把匕首递给苏鱼看,“他在忌惮这个。”   那是把黄金匕首,却套在一只古朴得有些简陋的牛皮刀鞘里,刀柄上镶嵌着各色的宝石,在明灭的火光下闪耀着光芒。苏鱼轻轻一拔,只露出一点点刃,便象在温暖的光芒里杀出了一抹寒气。   “你看这里。”裴湛指向柄底,那里刻着一颗小小的湛字,“这是入宫那年,父皇特意为我打制的匕首,父皇在遗诏中说,只要我拿着这把匕首,任何人不能动我分毫,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要我性命。”   “这其实是特意对你皇兄说的吧?”   “是。”裴湛声音低下去,“但我一直带着它,却不是因为它是什么保命符,而是因为——”   “你想你的父皇。”   裴湛住了口,他静静地看着苏鱼。她居然懂他。   是的。那些记忆虽然遥远了,却始终清晰得就象昨天。      苏鱼走出裴湛房间的时候,已是满地的月色。她恍恍惚惚,脚步虚浮,虽然有点莫名其妙,但一向高深莫测的湛王竟然,连这种宫廷的隐秘也会讲给她听,可见他有多信任她。这一切是否表明,她,成了他的…… ……心腹?   没错。她断不可辜负了这信任。      被信任的热流激荡了大半夜的苏鱼虽然睡得晚,但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,夹在送行的王府家人里,神情落落寡欢。   裴湛看到苏鱼这样垮着一张脸,心中不禁一痛。沉声叫了一声:“苏鱼。”   苏鱼挤过人群,站到裴湛面前。   我能说比起出征,我其实更担心的是你么?裴湛心里千沟万壑,却只说了一句:“在府里好好的。等我回来。”    ☆、12   其实这次出征西夏,正象裴湛预料的那样,并不是什么难事。   那西夏不过是例行骚扰,却不想惊动了湛王,常胜王的威名素来甚厚,西夏几乎不动一兵一卒就献上了降书。   胜州到西夏,一去一回便已两月有余,有时候皇兄也不是要至他于死地,而是用长途劳顿来舒解一下他心中的愤恨吧。   只是不知苏鱼这两月过得如何。他想到苏鱼,心中却蓦然一动。   皇兄登基不久,他便被胜州封王。胜州边远,谁都能看得出,他这一走,便如发配一般。纵然心中万般不愿,他还是在母亲的督促下进宫行礼。皇兄受了礼,走过来拉着他的手。   “臣弟不能尽忠于驾前,望皇兄保重。”他念着往日旧情,心中感慨。   “不过一晃的功夫,湛弟已经这样大了。”可裴昭看着他,嘴上是笑的,眼里是冷的,“等国丧期过,为兄给你指婚如何?”   他一惊,垂眸拱手:“臣弟年幼,谈及婚配尚早。”   裴昭不以为然地摆摆手:“哪里早,用不几年,你便成年了。如今孙太傅的孙女与你年貌相当,来日定是一桩好姻缘。”   孙太傅是助裴昭登基第一出力之人,他孙女比裴湛年长,谁人都知那女孩心思缜密,行事决断,裴昭将她指给自己,定有更深远的打算。裴湛正思忖如何拒绝,裴昭又说:“皇家的子嗣可不好当。孙太傅并不是外人,将来便是多生几个孩子,这一国的江山也是可以托付的。”   裴湛一惊,跪下道:“皇兄何出此言,臣弟无论娶不娶孙家女儿,臣弟的孩子又怎能以国相托。”   裴昭森森一笑:“你如何做得了后代的保。”   裴湛看着裴昭,想着父皇临终前将匕首赠于自己时他满目的惊惧,明白了他的意思。他心一横,道:“臣弟愿在皇兄面前起誓,此生决不娶妻生子,若有违背,甘愿被褫夺王位,做一平民百姓,永不出现在朝野。”   裴昭沉默半晌,才伸出手拉他起来:“你这孩子,无缘无故起什么誓来,那血脉的传承就在我一人了不成。”   ……   一晃十几年,裴昭最清楚裴湛的身边从无女伴的原因,虽然年久,但那次起誓,他们都是当真了的。但这次带了苏鱼入府,皇兄肯定是知道的……他辗转想来,这次的出征西夏便显得更有深意。      连日来,裴湛总是心惊肉跳,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降书到手,他也不拿,留下副手谈降后的事宜,自己却只带裴薪裴同两人,快马加鞭,日夜兼程往胜州归去。   踏进王府大门,他也不理会迎出的一大群人,径直奔向苏鱼住的院落。仿佛只有心才明白,这样匆忙,究竟为何。   一别两月,她,可有想过他?   裴福老管家一路跟着,觉得多少得给湛王透透口风,苏大姑娘这两个月,活得那个风生水起,千万别给主子吓着了。   “禀王爷,苏姑娘在院里开了个医馆……”   嗯?急匆匆的脚步略顿。   “那个……苏姑娘医术当真高明,府里上下几乎所有的病症都瞧好了,大家真是又感激又佩服啊,纷纷嚷嚷说苏姑娘是女华佗……”一定要多多的说好话,把主子的怒气值降至最低啊。   不过老管家还是低估了自家主子的智商。   “说‘但是’!”裴湛停下脚步,咬牙道。   “但、但是苏姑娘说府里已经没病可瞧了,她要造福更多的人。就、就……”裴福眼见着主子脸都黑了,吓得脱口而出,“让人在后院墙上掏了个洞,哦不是洞,是门,门……她说这样百姓进来看病比较方便……不过老奴每日都派卫士看着洞、门,所以苏姑娘还有府里都没有什么危险。”   “你们就放任她这么干?”   主子的语气好阴森,老管家擦擦冷汗,禁不住腹诽道,是谁临走时称赞苏姑娘性纯天然要我关照的?你们小两口的事,干嘛拿我们下人出气啊!口中却又慌忙解释道:“不过连日并没有百姓进来看病。”多亏了湛王府素日的威名!苏姑娘,你自求多福!   裴湛望着前方的小院落,原地平复了一会儿情绪,他才不在家几天,就敢拆墙了。难道他两个月前带回府里的是个祸害么?   院门还未开,耳中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,间杂着女声一惊一乍的呼喊: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不是还有半个月么……”   她竟然这样高兴…… 裴湛心头一暖,面色稍霁。   紧接着院门砰的一下推开,那祸害跌跌撞撞的冲到面前,欣喜道:“你回来的真快!比他们说的快多了!嗐!看你一脸的灰!可有受伤?要不我替你瞧瞧……”   只要一看到她明媚的笑脸……唔,拆墙掏洞也不是什么罪不可恕嘛……   裴湛任由苏鱼扯着袖子拉进去,竟然还没忘了朝裴福一众人挥了挥手。   众人已经石化,原来都替苏姑娘提着一颗心,如今齐齐地化成崇拜。      路上奔波两个多月,如今胜州城里已是早春。   苏鱼住的小院子里,一丛丛明黄的迎春花和粉嫩的桃花开得正盛,引来嗡嗡的蜂蝶。   裴湛不记得这院子里养过花。不仅是这院子里,就是整个湛王府也只是青砖红瓦,到处平整板正,一丝不苟的象个机器,哪里来得蜂蝶喧闹。   他还没想完,就已经被扯进了屋,刚才的惊诧立刻丢在一边。   原来好好的屋子已经被一切两半,前面居然是个药堂,药柜里一格格的规规整整,贴着草药的名字,看上去正是苏鱼的笔迹。屋角的大柜子早不见了踪影,几个药吊子咕嘟咕嘟的熬制着,一股股的药香。   裴湛来不及头疼,又被苏鱼硬拉着把了一会儿脉,被宣布一切状况都好得不得了。其实看着苏大姑娘一脸的不甘心,看样子是巴不得他被气息奄奄的送回来,她好施展本领妙手回春的吧!      裴湛缓了缓口气,尽量不带喜怒地问:“府里没给你月钱么?”   “给了啊!”   “不够花?”   “花不了呀!”裴湛也知道绝不会是想赚钱这么个正常的想法,他又不是没见过苏鱼不花钱逛街的本事。   “那你怎么把医馆开到家里?我这里难道缺你一个大夫吗?”   “唉呀,我原本是不想收钱的,可是他们被我治好了,总是变着法儿的感谢我!鸡鸭鱼蛋,我能吃多少?送都送不走,白白放坏了。索性我就收钱的!”苏鱼边去小柜子里掏钱出来,嘴里还在絮絮叨叨,“……我收得一点也不贵哦!明码标价,童叟无欺……”   她总这么多歪理。   裴湛牙疼,她是把王府当大街呢:“还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收了!”   “哪里乱七八糟了?我和锦帛每天都收拾得齐整才歇呢!”   “府里有官医。”   “我也是医者,难道我没治过你的伤?”   裴湛忍耐:“不许再收钱。”   “不收钱更麻烦!”苏鱼眼珠一转,“他们以身相许怎么办?”   “你说什么?!”   “对啊,那怎么可以啊!——”   好歹你说了句明白话……   “——根本许不过来嘛!”   噗!裴湛险得吐血,这女人心究竟怎么长的啊!      裴湛从苏鱼的院子里出来,只觉得牙更疼了。想了想,又绕到后院开了墙洞的地方。原来高大森严的青色院墙被扒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,参差的缺口边被人糊了一些纸遮挡(不用想就是苏鱼的手笔),两个衣着齐整的卫兵在洞门边挺立着,怎么看都透着滑稽可笑。   “裴福!”裴湛一声怒吼。   裴福身边的小牛儿闻声跑过来,战战兢兢地回道:“福大爷去帐房了……”   裴湛也不待他说完,抖着手指着洞口:“恢复!!!”      苏大姑娘是绝不允许自己没用吃闲饭的,所以看到洞门被封死后,她气鼓鼓的找裴湛理论去了。   如果对苏鱼这样的也要智取的话,裴湛觉得是对自己智商的侮辱。但情势逼迫,下一步她很可能会“破洞而出”,摆摊到大街的。   “你说你医术很好?”   “这你不知道吗?”   “只是不知道有多好。上次的那种中毒、刀伤,也有可能是蒙的啊。”裴湛喝了口茶,悠悠的说。   “嗯……府里的人我给治了好多啊!小牛儿,福老爹,浆洗房的小喜儿……他们都可以给我证明!”   “普通的头疼脑热,江湖郎中都会治。就连裴同,他也会好些个方子呢。”   裴湛讨厌!小苏大夫这两个月做下来,成就感爆增,最恼火的就是自己的医术受到质疑了。   “那……你病一个马上要死的我给你治?”   裴湛被茶水呛了一下。“其实我也觉得,你既然‘医术精湛’,这么有本事,应该有更广阔的空间去施展。”   “对呀对呀……”苏鱼赞同,一点也没注意到话风转了,她双手握拳,大有找到知己之感。   “府里也不过这么百十个人,就算附近的百姓都加一起,也不过几百人。又不会同时生病,病人还是少数,”裴湛掐着手指帮她算帐,“到头来你还不是每天都闲得发慌。”   “对呀对呀……”你终于理解我的心情了。   “十万人,够不够你治?”   “啥?”一呆。   “王上来了命令,要去攻允州。你跟我一起去吧!”   苏鱼完全呆掉了,半晌才有点反应过来:“我是要给人治病,可我没说上战场啊……”   “嗯?不想去?”   苏鱼看着裴湛一脸明知故问,原来刚才都是下的套啊,真阴险啊……   “好啊!去吧!”苏鱼一挺胸膛,“其实我不只是会治头疼脑热,中毒刀伤,就连治瘟疫,我也跟苏大夫学过。而且我吃得少,打起仗来,粮草要是供不上,我还可以多省些粮食……”   裴湛忙打断她的口无遮拦:“那快去准备吧!”    ☆、13   消磨了十几天,坚守的允城依然固若金汤,倒是自己的将士们日显疲惫。催战的书信却是比粮草来得又急又快,明褒实贬的口气让人心中酸涩不堪。   攻城不下其实并不是裴湛的心事,这次打完还会有下一次的……王兄终是信不过我,终是要除我而后快。   裴湛只感觉胸口坠的大石压得他透不过气,哗啦一声掀翻了条案,只抄了一只牛皮酒袋,便出了营帐。      暗夜里,隐隐地传来一阵歌声。   “冈头花草齐,燕子东西飞。田塍望如线,白水光参差……但闻怨响音,不辨俚语词……”音调轻快,声音甜美,和北方粗犷的民歌截然不同,就象一双轻柔的手抚过来,抚平所有的焦燥难耐,纷扰不安。   裴湛辨出是苏鱼的声音,心中似透过一线光亮,攥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了。   苏鱼饭后,出帐转了一大圈。夜里的空气很好,整个人都感觉身心舒畅,便随口唱起老家的民歌,突然看见前方大山一样的影子,吓了一跳,看清是裴湛,不由得手抚胸口,埋怨道:“大半夜的一声儿不吭,实在是太不厚道了!”   “哼。”裴湛鼻孔出气,“夜里穿着素白的衣服游荡,难道你厚道?”   “哦?你竟然也会用这种腔调讲话!”苏鱼大吃一惊,她以为裴湛大部分的语言能力不过是“嗯”“哦”“不行”之类的简短陈述句以及命令句。还没走到近前,她便嗅到一股酒气,又看到了裴湛手中的酒袋,心里一哂,这家伙原来跟自己差不多,也是酒后露真相。这样一想,就觉得和裴湛又多了共鸣,便心情很好地招呼:“来,坐下来聊聊……什么酒这么香?”   裴湛叹一口气,默默递过酒袋让她看:“不过是府里自酿的,没有名字。”话没说完,酒袋已经被苏鱼夺去,仰头饮了一口。   “嗯!好喝!”苏鱼赞了一句,还回酒袋,心里盘算着回去也逼着裴同弄点。   裴湛看向苏鱼,眼神有点摇晃。一个女子,不拘小节到如此地步,却怎么还让人觉得自然而不粗鄙?   “你有心事吧。”苏鱼觉得裴湛今天与往日大有不同。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骗人。他们都叫你常胜王,说你打仗都是百战百胜。这次困了这么些天,肯定是借酒浇愁。”苏鱼表示理解。   长长的沉默。长到她要睡着。   “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?”裴湛突然出声问道。   “哦?……呃,是我家乡的俚歌啦!唱着玩儿……你喜欢听?那我再唱一遍给你。‘冈头花草齐,燕子东西飞……”   周遭的虫鸣似乎给这细柔轻浅的歌声配乐,显得这夜越发的温馨静谧。一阵风吹过,及腰深的的芨芨草象波浪一样伏低了身子,发出哗哗的涛声。   裴湛突然就很想永远留在这一刻的时光里。   “你没有去过登州吧?”他忽然道,“登州邻海。5岁之前,我一直跟母亲住在靠近登州岸的小岛,不到3岁,就会下海游泳,皮肤晒得黝黑。无论冬夏,每天醒来,面对的是无边的大海,磔磔低飞的鸥鸟,闻着腥咸湿润的海风,梦里也是滚滚的涛声。”   “因为母亲琉族人的身份,很多大臣反对接我们母子入宫。直到我5岁那年我们母子才进了那厚重的宫墙,我才知道自己皇子的身份。”裴湛停下来,面上浮起微笑,“那时皇兄对我很好,他生母去世得早,我母亲也待他亲厚。我和皇兄都喜爱吃母亲做的蜜枣糕,母亲每次都做两份,多的那份给皇兄,母亲总说他比我大,吃得要多些。那时,我们一家四口真是其乐融融。”   他接着讲起深广的内殿,他与皇兄捉迷藏,结果躲在立柱后面睡着了,被寻到的时候皇兄正罚跪在殿外,他胆怯地去请父皇原谅,结果一起被罚,兄弟两人相依着跪在那里,跪着跪着却忍不住发笑。后来皇兄送了他一只亲手缝制的牛皮刀鞘,虽然针脚简陋,但匕首放到里面却是严丝合缝,他欢喜得把原来的刀鞘扔了,从此只用这个……   裴湛将匕首持在手中,摩挲着那黑亮的牛皮刀鞘。   苏鱼才知道那看起来和匕首极不相配的刀鞘的来历。原来裴湛不仅是思念他的父母,也在思念那个从前跟他追逐玩笑,待他真心的皇兄。   “那时候的皇兄,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。一切都是因为那日……父皇病重弥留之际,他撞破母亲正用咒语为他封印……封印未成,一切就都变了。父皇病逝,母亲重伤,皇兄从此看到我和母亲又是忿恨又是惧怕。他继承王位不久,便给我封王,封地也在远离王城的胜州。”   一切已物是人非。   “自我成年,皇兄便开始屡屡派我出兵征讨,说到战功赫赫,其实十之□□都是死里逃生。人都叫我常胜王,可我厌恶这个名号,这是用命换来的名号。为了它,我沾了多少杀戮,到如今自己都算不清。十年前后蜀反叛,我第一次挂帅出征,苦战半年大破叛军。这原是大快人心的事,然而降兵有近3万人,时值隆冬,粮草入不敷出,养自己的部队已是艰难,更别说多出这3万的降兵。我上报皇上,请求拨派银两粮草,但皇兄密令于我,将叛军就地处死。三万人……”裴湛住了口,他盯着虚无的远方,想起那场血淋淋的屠杀,良久才继续道,“你做大夫,也见过人的生死,可你见过,三万人血流成河的景象吗?我见到了,我永远也忘不了,自己是这场杀戮的执行者,身上沾的血腥不知几世才能洗清……可我只能那样做,因为他是皇上,是我皇兄。后来蜀人进京告我,说我犯了滔天的罪行,我坐等抵命,可皇兄不过是与我罚俸三年,暗中又赏了比俸禄还多的金银。可我知道,并不是他偏心于我,他只是怕我说了真相。”   “还有那些惩奸肃敌的密令,让我在朝廷里面四处树敌,时刻提防暗算。我驻守胜州,却毫无兵权,手下亲兵不过几百人,却是眼线遍布,一举一动都逃不出皇兄的眼睛。我这样一个地位尴尬的王爷,就连一年里能被宣两次入宫已是恩赏。可你知道吗?我却对皇兄恨不起来,心中反反复复,只是‘可怜’二字。”   “今天皇兄又来催战的书信了,逼我下不夺允城誓不班师的决心。那允城,在皇兄的版图上,不过是颗豆子大小,”他抬头望向黑魅魅的夜色,不远的前方,允城城头依然火把通明,“我一直在听他的,把我撵出京城也好,让我出征周边也好,在我四周安插眼线也好,我都可以忍,想让他知道我于他并无威胁。可是这种步步紧逼的日子,什么时候才是终点呢?”   十二年,他真的累了。有那么几次,他甚至真的动了反叛的心思,却摩挲着刀鞘又忍了。   可是这些,为什么要讲给苏鱼听呢?她在她的世界里,应该是没有这种类型的“兄弟”存在的。她也许都听不懂。   真羡慕她的不懂。   天上一颗星子也不见,只一片浅金色的残月细纱一样轻薄地贴在穹顶。   苏鱼道:“其实你还好啊,在这世上,你还有一个和你血脉相连的人,就算他恨你怨你,他心里还是有你。你比我强。我从未见过我娘,其实……”静默半晌,苏鱼缓缓说道,“我连爹爹是谁都不知道……原本我就没有亲人,是被苏大夫捡到的……所以说,什么晋州的表叔叔,也怨不得人家不认我,真是一点瓜葛都没有,我去晋州也不过是想了了爹爹临终的心愿罢了……”   裴湛呆住,喉头一阵发紧。   苏鱼吸吸鼻子,继续说:“虽然现在苏大夫不在了,但我还记得那么多甜蜜的过往,跟苏大夫在一起生活的每一天我都记在心里,他还时不时到我梦里来看我,我就觉得真的挺幸福的……”她安抚地拍拍裴湛的肩,“所以你呢,以后有机会,找你的皇兄说清楚,给他看你日夜带着的刀鞘,他小时那么疼你,肯定也不是铁石心肠。你要跟他说,能到一个世上来做兄弟,已经不容易,没有了,就真的没有了。”   两人无声地坐在静谧的夜里。天上,一波浓云缓缓袭来,一点点遮住了月光。   裴湛仰头看看天空,忽地跳起来,想了片刻,又转头看看苏鱼。   “苏鱼。”他叫她的名字。   苏鱼呆愣愣地站起来,不明所以。   下一秒,她便被紧紧地拥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,裴湛的头轻轻地抵住她的颈侧,湿热的鼻息喷得她有点点痒。   “别动。”裴湛喃喃道,“抱一下就好。”他的声音低沉坚定,“如果明天我还活着,我一定带你去见皇兄。”   苏鱼没听懂,却也没敢动,安静地象被镶嵌在裴湛的怀抱里。他的肩膀宽阔,双臂有力,让她觉得踏实而安全。她轻轻拍拍他的肩背:“不论你做什么,无愧于心就好。”   他放开她,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,便恢复了往日的冷面模样。把酒袋往她手里一塞,也不回头,只喊了一声:“裴同!”   苏鱼瞪大眼睛看着身后的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,不是裴同是谁。   “送苏姑娘回帐。”裴湛吩咐一声,便再也不看苏鱼一眼,大步径直往自己的帐里去了。   裴同略一施礼:“苏姑娘,我送你。”   苏鱼被这突然的变化弄得摸不清头脑,一脸惊诧道:“裴同,你一直在我们后面?”   “是——但在下什么也没听到。”   苏鱼怔了怔,说:“听到了也没什么用处——我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干嘛。”   裴同忍笑道:“虽然小的什么也没听到,但,小的,却看见了。”一想到刚才主子和苏姑娘的拥抱,他止不住的欣慰感动。   “看见什么了?”苏鱼想着裴湛说的什么明天活着死了的,心里有点焦急,心不在焉地问。   “湛王想来是真的喜欢姑娘。”   嗯?苏鱼一怔。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裴同说的意思,不过就是安慰性地抱抱,哪里就升华到那种地步。她失笑道:“他心里难过,我安慰他,你别想多了。”她扬扬手,看到手中的酒袋,“现在跟你说正事,这种酒府里还酿么?想着回去一定给我留点。”说完一扬头,咕嘟咕嘟便把袋子里的酒喝干了。    ☆、14   清晨,苏鱼便被帐外轰隆隆的脚步声惊醒,间或夹杂着颇具气势的号子声。   等她穿戴整齐出来,守在帐门的卫士便又惊喜又急切地报告给她一个重大消息:   昨夜湛王独潜敌营,取了敌首首级,又安然归来了!   说完,小卫兵也不管苏鱼了,一溜烟儿地跑去参加集结。估计是得了命令才一直守在这儿,心早就飞走了。   苏鱼觉得自己好象还没睡醒。   裴湛,不是人,难道是神么?久攻不下的允城,他竟然单枪匹马就安然进出,竟然还取了敌首的首级!难道这些天的久攻不下,他都是装的?   苏鱼提着裙裾,跑到集结地。果然,所有的兵将都聚齐了,大家一扫往日的低迷气氛,个个群情振奋,精神抖擞。一众将领纷纷计划着如何打压敌人,如何善后……   苏鱼远远的望着众星捧月的那个人。他依然面无表情,挺拔而立,从哪方面都看不出一丝疲态。   苏鱼再次肯定了……裴湛真的不是一个人!      往下的事情进行的异常顺利。据说允城很快派了特使来讲和,不但送了降书,还附赠了少城主来当人质以显诚意。   这情势急转直下得连苏鱼也觉得纳罕,为何老城主一死,手下的人都这样没骨气起来……这少城主也真是弱到极点,不能领兵复仇也就算了,居然还让人给绑了来,难道连脑子都没有么?   在一片欢跃中,湛王传令,当夜摆酒欢庆!……      一整天,苏鱼都闲得在帐前游荡。没有打仗,就没有负伤。没有负伤,就用不着她施以援救。而且,不但没有刀枪伤,就连前两天找她看过的几个头疼脑热的将领,也都一夜之间焕发了百倍的神采,用不着她医治了。   怎么觉得战胜也没有多欢欣鼓舞啊……   实在无聊,她又跑去找裴湛。据说一切事务处理完毕,他就回帐补眠了——还以为他都不用休息呢。   苏鱼在帐前徘徊了两圈,又侧耳听里面的动静。   裴同从帐里出来,正撞到苏鱼这个样子,不禁笑道:“苏姑娘不用担心,湛王并没受伤。”然后转头吩咐卫兵去叫甲乙丙丁几个将领过来。   苏鱼暗翻白眼。哼,难道我会说就是因为他没受伤,我才感到无聊的吗?   “裴湛还没睡醒?”她问裴同。   “湛王早就醒了。刚才吩咐我叫几个将领过来商谈。”   “让我进去。”   “苏姑娘,这不太好吧。湛王并未传你。”   “我是随行医,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,回来不得查一查吗?要是中了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毒怎么办?”她只会拿这个唬人。   两人话没讲完,就听帐里传来一声“裴同进来”,裴同连忙扔下苏鱼,返身进帐。苏鱼眼珠一转,跟着挤进去。      裴湛只穿一件月白长衫,披了件玄色的袍子,刚从榻上起身。未料到见着苏鱼,竟然有一点慌乱。不悦道:“你跟进来做什么?”   “我来确定你是不是安好啊!从那么危险的地方回来,我这个做随行大夫的进来瞧瞧不是本份么?”她理直气壮。   裴湛轻哼了一声,转身交待了裴同两句,便让他走了,一转身盯住苏鱼。   “盯着我干嘛?”苏鱼有点心虚。   “你不是要断定我安好吗?怎么断定?这样跟我瞪着眼睛?还不过来!”   哦。苏鱼连忙过去,把手指探在裴湛的脉上。   裴湛忍不住笑:“就算是伤也只会是硬伤,你怎么就会诊脉。”   反正她也不是真的要给他诊脉的,她讪笑着收回手,道:“快给我讲讲,昨天晚上怎么就一举拿下允城了?”   看着她一脸八卦的模样,裴湛嫌弃道:“打听军情也是随行医的本份么?”   “随便讲讲嘛。”   “很血腥,你要听?”   “切,随行医什么血没见过,能有多血腥。你孤身一人潜进城去,胆子真大,你就不怕?”   “我原是没打算活着回来,所以也没什么怕不怕。”   苏鱼怔一怔:“怪不得昨天你说什么活了死了的话,置死地而后生,就是这个意思吧。”   “居然回来了,倒真象白捡了一条命。”裴湛微笑,又敛了笑容,问她,“我若回不来,你会伤心吗?”   “会啊!会痛哭流涕,会痛不欲生。”   “这样严重?”   她哈哈一笑:“可你怎么会回不来呢?你可是鼎鼎大名,有胆有谋的常胜王裴湛,少来诓我。你现在坐在这儿,比我还精神百倍,还说什么死呀活的,有多晦气。”   裴湛哼一声:“你也知道晦气。”   “不过我记得昨夜你说,如果回来,就会去王城找你皇兄。你不会忘了吧?”   “没忘。还要带着你。”为苏鱼放弃王位,他是甘愿的。   “好啊。我跟你去。我从未去过王城,听说那里繁华热闹极了。天天就象过年一样,白天有杂剧讲史,晚上歌舞百戏,各种新奇好玩儿的东西,就是留在王城过一辈子,也不会觉得厌倦的!”   裴湛失笑:“哪有你说得那样好。”   “那你可不用管。你只管跟你的皇兄叙旧,反正我是要留下瞧热闹的。”   裴湛一惊。“你想要留在王城?不和我回胜州吗?”   “我也不能永远栓在你身边哪!”苏鱼理所当然地说,“我后来想明白了,你从晋州带我回胜州,不过是体谅我没有落脚之地的苦处。其实我没有道理一直跟着你,受你的恩的——虽说我救过你,但那本就是医者的职责。以后就算不留在王城,我也没打算再回胜州,天地宽阔,云游四方,见识更多的人和事,会更有趣吧。”   她是认真的。   所以这认真看到裴湛眼里更觉得心痛难捱。   是的,他以前从未想过成婚,从未想过有个女人,从未想过因为这个女人,他的人生还会发出一点光芒,还会有一点盼望。但现在这个女人说,她要走,他的一方天地留不住她。   裴同从帐外朗声道:“湛王,将军们来了。”   苏鱼站起来:“你们说话。我回去了。”   “站住!”她不能走,她要跟他回胜州才对。   苏鱼吓一跳:“干嘛?”   “若是我不做王爷,愿意和你云游天下呢?”   她嗤地一笑:“说什么梦话!”摆摆手走了。      苏鱼回帐小睡了一会儿,便被帐外的喧嚣声吵醒。她连忙起身出帐,军中庆功的酒宴呐!就是连苏大夫也没见识过的吧!   眼看着夜色四合,营地里便燃了火把,大块肉,大坛酒都摆了上来。有品阶的将领簇拥着湛王依次落座,更多的军士们就便以地为席。   苏鱼扫视了一圈,见吃的喝的并无区别,便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。远远地见裴湛举杯起酒。先祝国泰民安,遥祝皇上龙体康健,再贺今日大捷,慰众将士辛苦辛劳。不过廖廖数语,却听得群情振奋。   苏鱼也跟着心情激荡,手中酒碗一扬,酒便干了。只觉得一线火舌从口中过喉咙直烧下去,整个五脏内腑便着起了熊熊大火,热辣得口中也要喷出火来。   这绝不是湛王府的自酿。各种浓烈,各种辛辣,各种后劲。   杖鼓声声敲奏起来,将士们以掌击节,同声齐唱:   “ ……先取山西十二州,别分子将打衙头。回看秦塞低如马,渐见黄河直北流。   天威卷地过黄河,万里羌人尽汉歌。莫堰横山水倒流,从教西去作恩波。   马尾胡琴随汉车,曲声犹自怨单于。弯弓莫射云中雁,归雁如今不记书……”   天茫地阔,军歌雄壮,火把烈烈映着每一张坚毅的面容。就连裴湛也不禁动容。   级别高的将领们开始一板一眼满怀尊敬的向湛王举杯相敬,裴湛都豪爽的一饮而尽;慢慢的酒精开始让人群沸腾起来,军中的老老少少,都开始以与湛王碰杯为荣。裴湛来者不拒,仰头便干。   裴同跟在裴湛身后,找个空隙小心道:“主子,少喝一点吧。再高兴也莫伤身。”   裴湛哈哈一笑,返身递给裴同满满一碗,命令道:“干了!”   裴同愁眉苦脸地看着裴湛,他的酒量是半杯倒,主子这样命令,明显是让他禁言。他施了一礼,喝掉了那碗酒,又施了一礼,转身走了。裴湛知道,这个忠心的手下不到明天午后是不会出现了,不禁开怀一笑。   不过一个时辰,满眼便都是醉得面红耳赤,歪七倒八的人,他却只是尚有醉意。他微醺的目光四下寻找。   苏鱼远远地望见裴湛的笑容,便摇摇晃晃地走过去。   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这酒是什么滋味,只觉得一切都在燃烧。她笑嘻嘻地和每一个过来人碰杯,听他们叫自己“苏大夫”,这种称呼让她觉得自己有一种肤浅的虚荣感。   她脚步虚浮,一头撞进裴湛的胸膛,酒从酒碗里泼洒出大半。   “裴湛,干……干杯!”   周遭燃烧的火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,眼睛亮晶晶的,嘴唇鲜艳欲滴。   裴湛握住她纤细的肩膀:“这酒太烈,再别喝了。我送你回帐去。”   “不——要——!”苏鱼把一颗头都要晃掉,“来来来,干杯……干杯!”   裴湛用手按住苏鱼递过来的酒碗,柔声说道:“好,你不要喝,我喝。”手中酒便一饮而尽。他一撩袍踞,席地坐下来,拉着苏鱼道,“坐过来。”   苏鱼笑嘻嘻地偎着他坐下来,拎了酒坛再斟一碗,嚷:“再来!再来!”   裴湛笑,再干。   又斟,又干。   裴湛只觉得那一声声的“再来!”仿佛被施了魔力,让他甘愿听着这样的醉话,象饮水一样一次次干掉手中的烈酒。渐渐地,开始有一种新奇的力量让他感觉飘飘欲仙,原来酒醉的滋味是这么美妙,他恍恍惚惚地想。   苏鱼已没了力气,手一松酒碗便哐啷一声摔在脚边,身子一软倒在了裴湛的膝上,闭了眼睛口中还在喃喃“再来……再来……”   裴湛低下头,看着怀里醉得七晕八素的苏鱼。   原来就知道苏鱼美,但竟然不知道她是如此的美。她双颊桃红,睫毛轻颤,唇带笑意。裴湛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,小心翼翼地轻抚她丝滑的面颊,拨开她垂在额前的发丝,他的手是那么的轻柔,唯恐自己粗砺的手掌碰伤了她。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,他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刻。   他双臂微微一抬,便把苏鱼抱了起来,向苏鱼的营帐走去。他目光柔和,仿佛捧着珍宝,纵然醉了,脚步却平稳又小心。他缓缓将苏鱼放至榻上。      营帐里静悄悄的,不远处的喧嚣都退成了背景。   裴湛目光温柔,忍不住俯下身去,轻轻亲吻了苏鱼的唇。就象风吹落的花瓣在唇上打了个旋儿,却透着绵绵的爱意。   裴湛知道,自己的心已经融塌。    ☆、15   战场上所向披靡,攻无不克的湛王,在爱情面前是名符其实的新兵。   被鄙为异类的小男孩,没了母亲,冷着脸,铁着心,在孤寒的城中顽强长大。阖府上下,无不是对他又敬又怕,可看着他孤傲的背影时,却又无一不带着怜惜。   投怀送抱的美女也是有的:性子火辣的异域女郎、柔情似水的温顺女子,却无一人能获得湛王的青眼相待。   只有苏鱼。就真的象只鱼儿一样,摇着尾巴,懵懂无知地游进了裴湛内心最最温柔的角落,让裴湛无法抵挡。   ……   他也不想抵挡。   静谧的夜里,怀拥着酣然入睡的爱人。裴湛细吻着苏鱼的乌发,细吻着纤纤的手指,唯有珍视,却再无一丝逾越。   当酒劲挟裹着睡意滚滚袭来的时候,裴湛环抱着珍爱的女人,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:如果就这样,永远不醒来有多好。   …… ……   眼前是一片翠嫩的竹林,自己却躺在一只软床上,风和煦的吹着,头顶上阳光温柔的晒下来,浑身都暖洋洋的。爹爹在远处喊着:“鱼儿!回来吃饭啦!……”   果然是浓浓的酒香,爹爹你又要灌我酒吗?……   苏鱼咯咯地笑起来,渐渐感觉有点异样。她迷迷登登的睁开眼睛,吓!双手环住自己男人是谁?!   苏鱼一下子三分清醒醒成十分,迅速翻身坐起,待看清是裴湛,不禁长出口气又放了心,轻笑鄙夷道:“说什么酒量好,还不是一样醉到找不回自己营帐。”顺手便推了他两把,裴湛也没醒。   她才又看见被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,裴湛一个被角也没搭上,便恍然大悟:这家伙一定是半夜睡冷了,才会抱着我要取暖……   她连忙轻手轻脚下了床,悉悉簌簌地把被子给裴湛盖好。心里心虚道,谁让你被子抢不过我啊,反正已经掩盖了犯罪现场,事后被问起来,可绝不认帐的……   苏鱼擦了把脸,拢了拢头发,便走出帐外。   天边已经泛白,昨夜庆功酒会的狼藉现场却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营地边也依稀有人影走动,一切看起来还是纪律严整,井井有条。裴湛果然带军有方,苏鱼不禁赞了一个。   …… ……   “那个少城主还真是个怪人。”   “怎么啦?”   “都当了俘虏了,也没见怎么难过,该吃吃该喝喝,昨夜咱们庆功,他还在帐里吹笛子呢。”   “难道湛王杀的不是他父亲吗?死了父亲还能什么事都没有一样?”   “听说那不是他亲爹爹……可就算不是那心也太狠了……”   …… ……   两个打扫营地的小兵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,回头看见苏鱼过来,连忙行礼问好,态度恭谨。   苏鱼问道:“刚才说的少城主是谁?”   小兵甲忙回道:“就是允城送来的人质。”   哦。这少城主孤孤单单,被强听了一夜的热闹,想来也怪可怜。   苏鱼心里叹了声,转身回营帐。刚一撩帐帘,便和急匆匆出来的裴湛撞了个满怀。      苏鱼出帐没多久,裴湛就醒了。他摸着身上的被子,明明记得昨天夜里他用被子把苏鱼裹得严严实实的,怎么醒来的时候,被子却盖住了自己呢?还有,苏鱼呢?   “睡醒啦?”苏鱼揉着被撞疼的鼻子,闷声问道。这人简直跟铁块一样硬!   裴湛把苏鱼的手拿住,审视地看了看发红的鼻子,答非所问:“一大早跑出去干什么?”   “被子给你盖了……”苏鱼突然住了口,这个事情不可说呀不可说!她打了个哈哈混过去,“昨晚你怎么睡这里了?难道你也会醉吗?”   裴湛从半句话里分析出事情缘由,果然苏鱼出去不会是为什么正常的理由的。她醒来发现和自己共处一榻,关注点却竟然是被子问题,但是女人遇到这种事情,难道不应该是担心那些问题吗?   “对啊,我昨天夜里是在你这里睡的。”裴湛语气加重,提示她。   “是呀,我知道。”苏鱼理所当然道,“你醉了嘛!”   “可男女共处一室,你就没想过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?”   “兄弟之间能有什么事啊!“苏鱼失笑道,刚认识裴湛那会儿倒是日夜担心来着,但现在,两个人已经那么铁了,什么男人女人的……她瞪圆眼睛:“和你在一起,我也没当自己是女人啊。”   裴湛一口气梗在胸口。知道她天性纯真,她可能看不懂自己的心意,他愿意等,可他完全没想到的是,“兄弟”两个字完全超越了性别的狭隘界限,在她眼里,“他”不是一个男人,“她”也不是一个女人!这让他情何以堪!   见裴湛突然变了脸色,苏鱼有点担心:“你哪儿不舒服?昨天喝多了吧,要不我给你拿点解酒的药吃?……”   什么药也不能缓解这种伤害了……裴湛黑着脸转身就要掀开帐帘,苏鱼连忙一把拉住他。   “等一下!”她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下帐外,见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,才放心转头让路,口里还给裴湛解释道:“咱们之间是无所谓啦,可别人要是见你清早从我这里出去,会误会的。”   “误会一下也没关系。”裴湛忍耐道。   “哈!”苏鱼鄙夷,“我又不傻!”她可还是要嫁人哒!   裴湛终于忍无可忍,怒哼一声摔帘出去了。原来,她只是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才不当自己是女人!      天亮后,传来了湛王拔营的命令。这些力气活,也用不上苏鱼动手的,来了几个士兵,跑前跑后的忙碌着。苏鱼现在已经习惯了裴湛的忽冷忽热,也不放心上,既然啥事没有就四处溜溜达达。   一阵悠长的笛声隐隐传来,笛声凄婉哀怨,在这忙得热火朝天的兵营里显得格格不入。苏鱼循着声音过去,笛声是从一顶小小的营帐里传出的,正要再往近了瞧瞧,突然听一个年长的士兵骂骂咧咧道:“一大早就开始吹这种叫丧的调子!乖乖的待着就行了,许是哪天湛王发了善心就放了你,竟然还吹这种调子真是晦气!”   笛声隐忍地住了。   苏鱼突然想到,吹笛子的也许就是那个当了人质的少城主吧?笛声还真是好听诶!竟然被骂停了,她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。   这时身后赶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兵,欣喜地叫她:“苏大夫!湛王正在营帐里等你。我找了你半天了……”   嘎?又肯召见了?      裴湛早上闷头发了好一会脾气,见谁都是黑着一张脸,无论谁过来说不上两句话,都被冷冷的一句“出去!”给消音了,昨天晚上喝得笑哈哈的那是另外一个人……   身边的人胆颤心惊,有事情也不敢请示,派人去叫裴同来,又听说昨天醉酒了到现在还没醒。还有,据说,湛王今早是从苏大夫的帐里出来的……啊呀啊呀,这世界要乱套了呀……   所以当苏鱼的身影一出现在湛王营帐外,将领甲乙丙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向她透露了湛王心情不悦的信息。   苏鱼同情的点头,苦着脸,前途未卜的蹭进了湛王大帐。    ☆、16   一看到苏鱼小心翼翼的眼神,裴湛心里就软了,暗忖大约自己早上发脾气吓到了她。   “过来坐。”裴湛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边的矮凳。   “早上从你帐里出来的时候,很多人都看到我了。”他说。这些人初时都目光惊诧,但遇到裴湛强杀伤力的眼神之后,便纷纷移开目光,做出“我瞎”的表情……   苏鱼扁了扁嘴,想他人高马大,也躲不过众人耳目。不过看见就看见了吧,难道还用特意召见她,汇报一下么?   “所以我想过了。为免大家误会……“裴湛的声音平静,”这次回胜州后,我就正式迎娶你。”   !!!   苏鱼的眼神瞬间从无谓转为惊悚。   裴湛继续心平气和:“这次拔营,我直接带你去王城见皇兄,向他禀明我和你的婚事。昨晚你不也劝我去见见皇兄么?现在倒也是个机会。”   苏鱼张口结舌的反应半天,这、这、这算是什么啊?!裴湛是不是脑子坏掉了?出帐被人看到=结婚?误会什么的……随便误会去好了……   “实在没躲开,误会就误会吧,我,其实是没什么的,你不用这么客气……”   “那怎么行,事关你女儿家的清白。”   “不用不用,不用考虑得这样周到。反正我也是马上要走的,以后天高地阔,咱们相忘于江湖,是嫁是娶两不相干。我的人生绝不能因为怕人误会就永无出头之日……”   “跟我成婚怎么就永无出头之日了?!”裴湛咬牙。   “那个……做王妃那些事情我根本不懂,搞不好只会给你闯祸,你很划不来的。还是找更聪明的女人来做,那样……”   “不用想太多,”裴湛放缓了声音,有点象诱拐小孩子,“其实并不是做王妃,这次去王城见了皇兄,我便是要辞掉王位的。你大可以毫无负担。”   “为什么要辞掉王位?”   “这是我和皇兄的约定。”   什么约定,之前从未听他提过。不过现下管不了许多,她只是急道:“可是我们怎么行,我们是兄弟呀!”   “只能做兄弟吗?”裴湛低吼一声,看着目瞪口呆的苏鱼,“好吧我承认,什么女儿清白之类,那都是借口。我裴湛从来没在意过别人的眼光。是我!是我不想放你走,是我要跟你结婚,是我想跟你过一辈子!”   “裴,裴湛,这太突然了,我真的,接受不了。我如何能答应你呢……”她还要云游四方看花花世界,还要找个斯文俊秀的男子成亲,再生一堆小娃娃……她理想这样远大,目标这样明确,绝不能就止步在胜州,那绝对是死路一条!……不不不,这都不是重点,重点是,她不爱他啊!   她讷讷着:“裴湛,你知道吗?成亲的两个人,是要相爱的,相爱才能成亲……”   “所以呢?”   “咱们两个之间,叫兄弟之情,不是男女之爱。你要是非硬逼我成亲,我想什么办法也会逃掉的,到时候兄弟也做不成。失掉你这个兄弟,还真是很可惜。”   “……好吧,如果你不愿意,还有一个选择。我们定个三年之约。三年之内,我不娶,你不嫁。做朋友也好,做兄弟也好,只要你不离开。”   “三年之后呢?”   “三年之后,各不相干。”   只要她不执意要走,三年不过是个承诺。若是三年时间还不能让她爱上他,那与各不相干又有什么分别?   苏鱼脑子里乱作一团。这个三年之约听起来倒是比直接成亲靠谱一点。   “苏鱼,你没爱过谁吧?” 裴湛见她表情松动,略略放心。   苏鱼默了默,脸突然红起来:“谁说的……”   她向来心事都写在脸上,裴湛一见,心里吃惊,情不自禁吃起干醋来,口气不善道:“是谁?”   “也不是谁……”苏鱼有点扭捏,但随即反应迅速起来,“你管我呢!”   裴湛咬牙切齿,一指帐门:“出去!”实在是太窝火了!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妒嫉的样子!   苏鱼竟然没动。   半晌,她起身缓步到裴湛面前,小心地盯住裴湛。   再给她个机会……再给她个机会……裴湛努力克制自己。   只听苏鱼道:“出去是可以……但是裴湛,那三年之约啥的……我还没考虑好哦……”   “出去!!!”   此一役,裴湛完败。      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但裴湛的现状是,经此一役,终于知己知彼了。下一次开战还遥遥无期。      营帐很快就拆完了。   很快就搬兵回胜州了。   裴湛象是根本忘了苏鱼这个人,就是时时都沉着张脸,让人感觉根本不象是打了胜仗,而是打了一场可以称做奇耻大辱的败仗一样。(众将的眼光都很毒辣么)   大家都觉得,明明是小两口儿伴嘴,这种事情都是劝合不劝离的,反正湛王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,一旦爆发谁都逃不掉,就算为自己考虑,也都七嘴八舌的劝苏鱼回去。   裴同也在酒醒后东拼西凑大致弄清了事情原委,苦劝苏鱼半晌(主子那里他也被一句“出去!”杀得片甲不留)。没想到苏鱼也犯了牛脾气,死活也不要跟着回王城去了,硬说允州城民风淳朴(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),一定要留下来……   裴同真希望自己就一直醉死得了……      低气压从允州一直漫延到胜州。   王府里的人们先是对有去无回的苏姑娘表示了诧异,然后开始战战兢兢地随时准备承接主子的怒火,再然后主子似乎不再发脾气了,只是每天去王府角落的小院里闲坐,看看墙上贴的字,抓两把药匣里的药,又转到恢复了的墙洞那里站个半天……   于是每天战战兢兢的就只剩住在小院的锦帛一个人了……反正锦帛是再也不敢觊觎湛王了,被人面无表情地盯住瞧上半晌的感觉也很吓人的好么……      捱到第十天。裴湛吩咐裴同去做准备,只带十几名亲随,去允州。   没皇上的命令啊。主子为啥这么做,裴同心里清清楚楚,但没有皇上的命令,一个被严密监视的王爷要去一个已经降了的允州,搞不好会让杀头之罪变得师出有名啊。   裴湛也不解释。他心里已经数了无数遍日子。从允州到胜州,路程有一月余,在府里又“耽搁”了十日,就算次日动身,他也有近三个月没有见到苏鱼了……      裴湛动身后三日,王上的书信到了。“准王弟驻守允州的请奏,封允州城城主。”   不知自己已身兼新职的裴湛,正在风尘仆仆日夜兼程。   当兄弟,没关系。爱过别人,没关系。只要你在我身边,只要能看到你没心没肺的笑脸,我怎样都没关系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下一章,前世的回忆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☆、17   苏鱼也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,醒来的时候,怔忡间只觉得裴湛赶往允城的一队车马消逝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。   裴湛丢自己在允城近三个月。这三个月里,她在做什么呢?仿佛发生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,她用力地回想,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。   她叹了一口气,怏怏地起身,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行人正走到她的面前来,三三两两地站到花锁展台的周围。   “各位请看,这是一块千年的青玉镂空折枝花锁,是北国湛王的陪葬,您看它的光泽……”解说员小姑娘讲话从来都是平铺直叙,有板有眼,苏鱼听过不知多少遍,这段解说词早就背了下来。可写这段介绍的人并不知道,这块青玉花锁,是她当年送给裴湛的新年礼物,她想起梦里裴湛握着花锁,目送她离开的目光,心中柔柔地一颤。果然是当局者迷,当她遥遥地凝望着过往,才明了裴湛的深情是藏在他冷冷的目光下面,藏在她转过头看不到的地方。   是不是应该继续睡下去?她想,裴湛为了她再回到允城,自然是要再找她的。她肯定是会与他和好的,然后答应那三年之约,她肯定不出三年,她会爱上他……等等!是不是太圆满了一点?……   “……这种花锁,使用了多层镂雕的技艺,造型设计精巧,折枝与花朵相互交缠,……”苏鱼意识到,今天解说员的情绪较之以往亢奋得多,不由得抬头一望,心中猛然一惊。   面前立着一位清俊的男子,正目光专注地望着她。   晏堂!是晏堂!!   突然跳进苏鱼脑子里的名字象一记重锤,敲开了厚重的记忆。千万道阳光洒下来,是啊,晏堂!怎么会忘记了他?生命中唯一爱过的男子,温润如玉,淡雅如菊,风度翩翩,完全是苏鱼想象中的爱人模样。留在允城的三个月里,那件顶顶重要的事,就是遇到了晏堂。   那个初春的早晨,苏鱼被裴湛丢在允城自生自灭的第二天,她看到了一名牵着马经过的男子。个子高高的,身形瘦削。他牵着缰绳的手很修长,有点苍白。他走得很从容,发现了有人在注视他,于是停下脚步望过来,眉目如画。   一瞬间,苏鱼听到了胸口烟花炸开的声音,她慌乱的想,我的衣衫是不是齐整?头发可有散乱?她红了脸,不自觉地扯住裙边的布料,手足无措。   现在,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。他的目光柔和安静,就和千年前一模一样。   听完了解说,晏堂从容开口:“我对文物并不很懂,但总觉得这块花锁有故事。你看,它象是会说话,很有灵性。允今果然是一方宝地,人杰地灵。我们这次的项目不妨就着眼在历史古城上面,做一做历史的文章。这也是我邀请各位来博物馆参观的目的。”   “晏总果然有眼光。”   “目光独到啊!”   “历史古城的创意别出心裁!”…… ……   一众人连连点头称好。   晏堂谦虚地笑笑,对众人的称赞不置可否。他又凝视了花锁好一阵儿,然后才带着一众人抬步向前走了。   苏鱼回过神儿来,跌跌撞撞地爬出水晶盖板,急急地跟上前去,轻巧一跳,便跳到了晏堂的肩头。   晏堂略一皱眉,似乎有所查觉,不过他还是轻笑了一下,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了。   整整一天,苏鱼都在晏堂身旁寸步不离。她跟他回了住所,直到他倒在床上沉沉睡去,她似乎还不相信真的遇到了他。      那天晚上,裴湛到了苏鱼的梦里来。  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,短发,一副现代的装束,整个人都笼在一团白茫茫的雾气里,说话的声音也象在叹息。   “不愿你再想起他,可你还是见到他了。果然该来的都逃不掉。”   “裴湛你在哪?我怎么才能找到你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。”   “你给我下了咒语,说我们今世还会有纠葛,可是你不出现,我怎么和你纠葛?”   裴湛笑起来:“你只是惦记着与我纠葛,一点也没想过晏堂吗?你曾经那样爱他,都忘了吗?”   苏鱼怔了怔,才说:“并没有忘。只是……”   只是那些情爱如今在心里变得飘忽不定,没有温度,没有激情。仿佛隔着一道厚厚的伤疤,在她的潜意识里,那后面的狰狞恐怖让她颤抖。   她压下这些犹疑,只是问:“还要多久你才能来?”   “不会太久,”他微笑,“晏堂都来了,我哪里忍得住。”   苏鱼想,就是说,她只要守着晏堂,裴湛自然会来找她。   这样也好。      转眼苏鱼已经跟在晏堂身边三个月。   如今晏堂在一家公司做着区域总经理,现在负责开发允今的新一片商业区。公司总部并不设在这里,他们算是允今市领导费尽心思招商引资来的项目,所以他在这区域里颇受瞩目,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里,他的分公司占着位置最好的三层。   因为是下派来的,晏堂并没有在本市购置房产,而是独自居住在市郊的酒店里。   他的作息颇为规律,甚至有些刻板。   每天清晨6点,准时起床跑步,回来吃早餐,他喜欢酒店里的椰丝蛋糕,但刻意不肯不多吃。然后开车上班,在车上听当日的新闻播报。当晏堂瘦高清俊的身形出现在办公楼里时,通常是点亮了所有女人的眼光。她们的声音变得格外的嗲,找他办的事情也变得格外的多,还会有一两个故意扭脚掉文件袋吸引注意。   晏堂风度绝佳,待人接物彬彬有礼,张驰有度,对每个人都不迎合,也不疏离。苏鱼看到那些女人的眼睛都要冒火了,背后议论着晏堂是本市的第一金龟婿。   苏鱼难得地检讨一下自己,自己第一眼看见晏堂的时候,是否也是这样的花痴体。   然后尴尬地发现,没错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  这位昔日允城的少城主晏堂,牵着马,转过身来,只消说一句“今天天气真好”,苏鱼一颗心便在慌乱中沦陷了。      晏堂很忙,时有加班,偶尔也去参加两个脱不开的应酬。但他从不喝酒,面前永远是一杯清水代酒,与从前一模一样。他并没有太亲近的人来往,男秘书小韩算是唯一一个走得比较近的。   也许,还有一个人,苏鱼隐隐地觉得异样,有一个神秘的电话,晏堂接这个人的电话时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众人,放下电话时也总是锁紧眉头,一副心事重重。苏鱼凑过去听,那声音有些沙哑,有些阴森,笑起来也显得不怀好意。她肯定这不是裴湛。晏堂和这个男人有一个共同的秘密,似乎关乎一笔大生意的成败,在这一点上,他们有共同的对手,但除此之外,彼此又提防、厌恶着对方。   说来很奇怪,自从遇到晏堂那一天之后,裴湛再也没到她的梦里来过。她也没再梦到过那些从前,她与裴湛的回忆仿佛就止步于允城的一别,一想到这儿,苏鱼就怅然若失。   白天倒还好。每天跟着晏堂朝九晚五,遇到各种新奇的东西,也见到各种各样的人。   她顶讨厌的就是开会,然而他们又总是开会。   十几个老老少少神色严峻地围在一张桌子面前,絮絮不休地讲一些工程啊,资金啊,审核啊,听得她犯困。苏鱼便时不时的离开晏堂的办公室,去大楼里闲逛,捎带着学了些办公设备的操作啦,化妆上妆的顺序啦,怎么泡茶冲咖啡,还有各种新鲜的词汇,如果化出人形,绝对是跟现代人交流无问题了……   当然也会听到一些八卦,有一些是跟晏堂有关的,起初基本都是花痴体,但后来花痴们几次自告奋勇无果后,都变成了酸葡萄心理,酸溜溜地开始讲大帅哥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巴拉巴拉……苏鱼当年也这样猜测过裴湛,置身世外才知道这是多遭人厌恶的一件事。幸好有小韩的女朋友小玫频频出现,伶牙俐齿,手撕八婆那叫一个爽快,苏鱼每每听得都要击节赞叹。      这天苏鱼听了八卦回来,发现在晏堂办公室里开会的人已经全都无影无踪,她猜测是集体去了什么工地视察,便也没当回事。之前她跟着去了好几次工地,尘土飞扬,并没有什么好玩儿的。于是自己在大楼里游荡了一天,到了晚上,飘飘荡荡地回了酒店,才发现晏堂还没有回来!   晏堂从没有夜不归宿的时候!   怎么办?!她把他跟丢了!   苏鱼焦灼了一个晚上,又焦灼了一个白天,看着时钟的指针转了一圈一圈,看着天边泛起晨白,艳阳高照,日暮黄昏,夜色四合,然后才听到门口一响,晏堂一身疲倦地回来了。   苏鱼终于放下了心。   他拎着一只精致的皮盒,盒子打开,却是一只红酒瓶。晏堂凝视着红酒,半晌不语。   苏鱼正琢磨晏堂的意思,冷不防手机响。晏堂接起来,她自觉地凑过去听。   “昨天去见他了?”是那个声音。   “对。”   “有什么新鲜的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没提TW公司的并购计划么?”   “……随便说了两句。”   “随便说说?他们做尽职调查已经三个月了,两句话就说完了?”   “你们做的日子也不短,”晏堂忍不住讽道,但马上又放缓语气,“TW并购案公司另有团队负责,跟我关系不大,没必要跟我多说。”   “哼。TW并购跟我有关系,所以和你一定要有关系。你不会忘了吧?”   “所以这几年你也赚了不少不是吗?”   “赚多少是我们的目的吗?”   晏堂不语。   “他会不会对你有所察觉,去年把你调到允今来搞什么分公司,我就觉得他象在支开你。”   “应该不会。”   那边的语气缓了一缓:“你看起来情绪不高。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?”   “……你监视我?!”   “监视谈不上,顺便问一句就有人告诉我了。”   “你别忘了我们是合作关系。”晏堂咬牙道。   “合作关系?”那头呵呵地冷笑几声,“哈,我把你从里面捞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合作关系?我托朋友把你引荐给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合作关系?现在翅膀硬了,觉得自己有底气了,开始说是合作关系了是吗?晏堂,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我并没有兴趣,我只是提醒你,想脱离我,还远着呢。”   …… ……   电话那头响起嘟嘟声,晏堂额头青筋爆起,几乎要把手机捏碎,却是一挥手,“啪”!桌上的酒瓶摔在地上,应声而碎,暗红的酒液淌溅出来,象血。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前世的回忆告一段落,我爱的晏堂终于出来了 ☆、18   苏鱼惊惧地看着晏堂。在她的印象里,他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候。   晏堂深呼口气,平静下来。看着一地狼藉,皱了皱眉。   满室是红酒的芳香,闻起来有点让人沉醉。苏鱼情不自禁地向地上洒落的酒液凑过去,小心地伸出手指去触一下。说时迟那时快,那酒液却仿佛对她的魂魄有了感知,顺着她透明的手指一路向上,从手掌到胳臂,到躯干,到发丝,苏鱼的身体好象正在吸取能量似的,迅速地变得清晰而坚实。   也许只有那么两三秒,快到她自己还来不及反应,苏鱼双膝一弯,嘭地一声落到地板上,一片酒瓶碎片正硌在一只膝盖上,久违的疼痛让她一声惊呼。   与她同时惊呼一声的,还有晏堂。眼前凭空多出一名女子,让他惊得几乎忘了呼吸。   苏鱼瀑布般的乌发披了一身,隐约露出玉石般光洁的皮肤。两条墨黑细长的眉毛下,是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——疼得她眼泪都涌出来。   苏鱼连连吸气,刚显身就受伤,怎么这样倒霉!      “你是谁?”最初的惊惶过后,晏堂迅速恢复镇定。   “我之后会跟你解释,”苏鱼临危不乱,“现在把你的浴袍拿给我穿一下,然后我先处理一下伤口。”   虽然现身得很仓促,但苏鱼做事向来有条不紊,当务之急的两件事先做好,她才小心地在沙发上坐下来。宽大的米白色皮沙发,坐上去却出乎意料地柔软有弹性,手指触上去是温腻的,苏鱼陷在里面,鼻间嗅到一点皮质的淡淡膻味。   “我是苏鱼。可能你不记得我。但我记得你。在前世,呃,一千多年前,我和你,是恋人的关系……”她想了想,理智地修正道,“大约是恋人的关系。因为我失忆了,想不起更多,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分手。也许你今天看见我很突然,但其实我的魂魄已经在你身边生活了三个月,至于为什么突然显身,我也想不出为什么。”   她做了简短的说明。没有提及裴湛,她潜意识里不想对晏堂提起他。   晏堂已经恢复镇定。这个叫苏鱼的女人,穿着他宽大的浴袍,却正襟危坐,口中说着与他是恋人的关系,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式。她长长的黑发刚才被她左一绕右一绕,几下便堆在头顶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脖颈,她的眼睛黑白分明,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睁得大大的,有一股孩子气的认真。   这样一个女孩,虽然他不记得她,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。   “你在挑战我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知。”隔了很久,晏堂说,“我不能验证你说的真伪,但你又真的凭空出现在我面前。”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,“我现在安排你住下,明天我们再谈。”   也许,明天会发现其实这只是一个梦。      晏堂打酒店电话订了新房间,又取了自己的一件新T恤和新裤子递给她。然后带着换好衣服的苏鱼去她的房间,临关门的时候,他迟疑着问:“你,饿吗?你,会吃东西吗?”   苏鱼完全理解他的反应,但忍不住笑了:“现在并不饿,明天早上7点半,我们在餐厅见。”   晏堂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房间。   也许是一个梦吧,这就是一个梦!他不敢再想其它,匆匆忙忙地睡着了。   早上7点半,他踏进餐厅,一眼望见苏鱼正笑盈盈地坐在餐桌前等他。   她穿着他那身男式衣裤,T恤和裤子肥肥大大的罩住她,显得她愈发的娇小,她自己浑然不觉,自己这样的装扮在餐厅里显得那样引人注目。   也许,应该给她买几件衣服穿。晏堂想,然后被自己这样自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。   他走过去,发现她盘子里方了两块椰丝蛋糕。   “这是酒店里的拿手甜点,你也知道?”   “之前看你吃过啊。你好象很喜欢。一面喜欢一面克制,还真是你的风格。”   晏堂呼一口气。“你来我身边三个月了?”   “是啊。”   “每天都不离开我?白天,晚上?”   “基本是。”   “那洗澡……上厕所……”   “啊!”苏鱼瞬间红了脸,急速打断他,“我又不是变态。”   晏堂忍住笑意。“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苏鱼老老实实回答,“希望你能收留我。我吃得不多,也不闯祸。”   “你可以留在我身边。”   “能跟着你上班吗?”   “上班?你会做什么?”   “我会……把脉,望闻问切,我还会很多的药方……呃,你都用不上吧?”   晏堂有点头大。“你原来是中医?”   “我们那时就叫大夫。”   “大夫……我们公司恐怕是用不上。”   “让我做其它的也可以,打扫卫生之类的,能留在你身边就可以。”   “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我身边?”   她支吾了一阵,才说:“这里,我也不认识别的人了……”   她脸上一片无奈,晏堂看在眼里,心里不由自主就软了。“那就上班去学点不复杂的东西吧,我找人带一带你。”   “小玫好吗?”   “小玫?”   “在公司管理部,是小韩的女朋友。你不知道?”   她果然知道得不少。“好,随你。但今天,先去买几身衣服吧。”   “我自己去?”   “我陪你。今天是周末,这酒店楼下就有商场,东西还不错。”      晏堂表示了接纳之意,一切就都迎刃而解。   苏鱼进了女装商场,看得一个眼花缭乱,完全不知道应该买什么。最后还是晏堂帮她敲定,刷卡走人。   她换上最后买的一件奶白色的连衣裙,一又白色皮鞋,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到头顶,看着又清爽又大方。   晏堂怔一怔。“苏鱼,有人夸过你漂亮吗?”   “有啊。”她得意道,“我爹。”   然后她把头发垂到胸前:“现在的女人头发都好短,小玫的头发只到肩膀,我的头发,是不是太长了?”   晏堂明白她的意思:“你要是想剪,我带你去。不过你这头发严格来说是古董,舍得么?”   苏鱼才不管什么古董,不过想到也许裴湛还记着她这齐腰的长发,便又改了主意。“那就留着吧,这么长,还能煅成好多血余炭呢!”   两个人又吃了饭,晏堂见苏鱼一脸倦色,便送她回房间。临出门前,把一张卡放在桌几上:“以后买东西,就刷这张卡。也可以去银行提现金。密码是……”   苏鱼看一眼,愉快地打断他:“756283——我知道密码。”    ☆、19   一整天的吃吃买买,直把苏鱼累得精疲力尽。回到房间就扑到宽大的床上,只觉得要化在绵软的被褥里。   一片朦胧之中,却看见了裴湛。   他叫她的名字,声音轻缓,没有从前那样硬冷,他无奈地叹息,那叹息也是隐隐约约的:“我最后悔的,是当初把你丢在允城。只三个月,一切却都无法挽回了。”      那年允城的夏日来得有点早,又接连下了几场温润的小雨,空气里全是芳香的泥土气息。   刚被征服的X城,迎来了它的征服者湛王。官员们等来了圣旨,却迟迟望不到新任城主的轿辇。然后他们听说,湛王早就到了——比圣旨还早来了五天。   新城主的府邸尚未重新修建,裴湛也不甚在意,他传话下去,“用旧城主的原址就好。”  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。来的第一天便叫裴同过来:“苏鱼呢?”   “已经派人去叫了。”   裴湛点点头,便不再言语。心里想着,若是苏鱼还在生气,他可如何是好?这一路他都在想这个问题,今天觉得应该继续硬冷的态度,明天又劝自己一定要耐心温柔,他被这左右不定的心意折磨的抓狂。      一个下人在门口一闪,裴同便出去了。   出了意外了?裴湛瞥见裴同走开,心里不免有点发慌。真是怪,但凡有事贴上苏鱼二字,他定力也没了,智力也没了,耐力也明显减少。   “不在家?干什么去了?”裴同原也料想苏鱼不会是老实在屋里待住的人,也不太意外。   派去叫的人便有些口吃:“说是去朋,朋友家了。”   “朋友?”   “听说是苏姑娘的爱人,就是原来被湛王俘虏的那个少城主。”   裴同脑子嗡的一下,他迅速压低声音:“你问准了?”   “呃,现在允城的人大约都知道。”   裴同向室内瞧了一眼,转回头低声道:“带我去找。”      晏堂已得知新城主是裴湛,听得有人传报有裴家人来访,料到是找苏鱼,口中便忙恭请相迎。   苏鱼看到裴同大为意外。不过马上就恢复开心。   “晏公子,能否回避一下,我与苏姑娘有话要说。”裴同虽然不是那种势利眼,但对于抢夺他家主子心爱之人的人,也完全不能装出一副笑脸。   晏堂温文尔雅的一躬身,又送苏鱼一个温暖的微笑,翩然离去。   “干嘛啊,还搞得那么神秘!”苏鱼从晏堂的微笑中回过神来,回身嗔怪裴同,“晏堂又不是外人。”   “苏姑娘,这位晏公子,怎说不是外人?”   “你明知故问嘛!”苏鱼面上一片羞涩的红晕,“就是他会娶,我会嫁的那种人,还是外人?”   “主子才离开几个月而已——”   “跟他有什么关系!——裴湛也来了?”苏鱼向裴同的身后张望。   “苏姑娘。”裴同语重心长,“你真不明白湛王的心么?”   “我要跟他做兄弟,可是他不愿意,我也没办法。”   “从前的日子相处下来,你真不喜欢他?”   “喜欢是喜欢,可那和喜欢晏堂不一样。”   “……苏姑娘,这话切不可和湛王说。”裴同恨恨道,“晏公子有千万般好,那是他自己的好,你看得到他的心?我只说一件,当初允城旧城主被杀,他做少城主的就算不冲冠一怒,也不至于被放了以后也活得这样自在潇洒。这样薄情的人,如何能真心待你?”   “……我不爱听这话。”苏鱼垂了头,声音闷闷的。她也想过这件事,可晏堂没兵没马的,难道还要整日皱着眉头过日子么?怎么能说他薄情?   裴同心中生气:“不爱听,我便不说了。本来主子的心事,我们做小的的也不该妄言。苏姑娘,湛王要见你,跟我走吧。”      听见外面的脚步声,裴湛便觉得心中慌乱不堪,即便没有迎出去,也是强坐在椅子上,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探去。   苏鱼进来了。   面容依然娇俏,不,不知道是不是久别的缘故,倒更觉得她容光焕发,神采飞扬。相较之下,想想自己这几个月过得茶饭不思的日子,又感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远不及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,不由得添了些气恼。但她毕竟安好,又觉得放心欣慰。   “看来这几个月过得倒是很舒心。”   “是啊,很好。你呢?不生气了?”   裴湛鼻子里哼了一声。   苏鱼笑了:“原本就是你不讲理。这次来允城是干嘛?”   “皇兄让我主事允州。”   “啊?”苏鱼吃了一惊,“那胜州呢?被你皇兄赶出来了?”   三五句话就要气死裴湛,这真是苏鱼的本事。   裴湛黑着脸不答话,苏鱼自顾自进行脑补:“胜州虽然不是什么繁华之地,但和这里比起来也是要好很多的……”   “这里民风淳朴。”   呃……这个藉口好熟悉。   “说说吧,这几月过得可好?有什么收获?”知道苏鱼不再与自己赌气,裴湛心情明显好转。   “收获?裴同警告我不要说。”其实苏鱼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,不过卖个关子。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,有爱的人了!”苏鱼洋洋得意。   裴湛嗖的回转眼风,盯住她:“再说一遍?”   “就是,有爱的人了……”好象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良气息……   “苏鱼!你好样儿的!”   “也没什么的,”苏鱼谦逊地连连摆手,“就是一见钟情。你知道那种感觉么?”   …… 你这是在炫耀么?   “裴同!”   裴同一直胆颤心惊地在外候着,听见湛王的喊声,迅速闪进来。   “她说的是真的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谁?”   “允城原来的少城主,叫晏堂的。”   “他?”一层黑云蒙上了裴湛的脸,他牙缝里吐出几个字:“把人给我抓了。”   “裴湛你想干嘛?!”苏鱼终于感觉到了不对,扑过去揪住裴湛的袖子。   裴湛也不理会,冲裴同喝道:“马上!”裴同躬身迅速退下了。   “哎!”苏鱼又想扑过去叫住裴同,反手又被裴湛捉牢了,下一秒双肩就被牢牢抓住了。   “我说过给我三年!”   “我没答应!”   裴湛的一双铁手几乎要捏碎苏鱼的肩胛,可苏鱼也是动了怒,居然忘了叫疼,两人就这么僵持着。   苏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湛,眼眶里慢慢地蓄起了泪水,盈满,溢了出来,两串泪珠刷啦一下滑下脸颊。   裴湛,这就是你期待的久别重逢么?   他慢慢放开手,胸中好象被人插上刀子,尖锐而锋利地痛。   “你算什么?有什么资格左右我的人生?”苏鱼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异常的平静,她的目光也变得恨而冷。她转身向门口走了两步,又回转头,“若是晏堂受了什么虐待,裴湛,我会要你还的!”      “‘你算什么?有什么资格左右我的人生?’”   ……她说的对。   自始至终,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。以为跟她朝夕相处久了,她就会爱上自己了?以为对她好,她就会爱上自己了?以为满心都是她,她也一样满心都是自己了?   还提什么三年之约!傻瓜!   天色一点点的暗下去,裴湛的身影在暗下来的房间里一动不动。   裴同小心地走进来:“回湛王,已经把人带来了。”   裴湛的叹息几不可闻。“留他在府里小住,不要亏待。”   裴同愣了一下:“王?”   “去吧。”裴湛的声音里好似有深深的疲惫。   裴同踌躇了下。“湛王,不杀了姓晏的。我都不甘心!他一向耳目众多,岂能不知道苏姑娘于您的意义?当初俘了他做人质,不过是他羽翼未丰,故意使的障眼法——后来我们才查清楚——要是当时就知道,肯定不能留他性命。如今他得寸进尺,竟然迷惑苏姑娘……”   裴湛轻叹一声:“是她自己着迷,又怎能怪人诱惑?”   裴同抿紧了双唇。这样灰心低沉的湛王,从未见过。   “主子,原本就是要杀掉的人。现在要杀,也用不着借口。交给我就好。”   “呵。裴同,你竟然这样小看我。我杀人,需要借口吗?可是……我杀了他,她只会……更恨我。”   离别久了,才知道自己用情多深。被充满仇恨的目光望一下,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倾塌了。裴湛想不通,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?如果从没从她身边走开过多好!如果她生命里从没出现过晏堂这个人多好! ☆、20   晏堂以一个客人而不是囚徒的身份住进了城主府邸。他安心等待裴湛的召唤。   一日不见。二日不见。三日不见。他不急不恼,每天吃好喝好——又从不担心食物里有毒。   只有苏鱼急得火烧火燎。   第二天她就回来找裴湛,说是湛王出门去了。之后她又来了几次,才明白,裴湛只是不想见她而已。   她有什么错?她只是爱上了她想爱的人,她也从未给过裴湛任何承诺,裴湛实在不是过份二字可以形容。可现在她才算知道了什么叫王权贵胄,她以前从未把他当成过王。如今才知道,他真的是王。——以前在湛王府出入自由,连墙都被她掏了洞,那不过是因为有人庇护,现在当这个人发了狠,才叫翻云覆雨,自己不过是一株野菜。   苏鱼恨自己害了晏堂。不知道他有没有受苦?吃得睡得如何?是否也象自己一样茶饭不思夜不能安?每每想到这里,眼泪就控制不住落下来,她简直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。   当她再一次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时,小丫头急急地迎上来:“湛王来了,正在里面等着姑娘。”      苏鱼脚步匆忙地奔进屋里,一眼看到裴湛立在屋子正中央。   头发散乱,双目泛红,正是有求于他的那种惶急表情。——该死的!他们之间怎么成了这种关系?下级对上级,欠债的对债主,老百姓对达官权贵!也许他们原本就应该是这种关系,只是他们从来没意识到而已。   好象有千万枝箭弩射向裴湛的胸口,痛到他呼吸困难。   “他于你,就那样重要?”   苏鱼点点头,目光郑重:“离不开的那样重要。”   “这几日,你吃的也不好,睡得也不好?”   已经忘了还有吃睡这回事。“你可有虐待他?”   “哼!他吃得饱睡得好,你对他,可不是那样离不开的重要。“   裴湛,你现在说话的语气真是跟以前大不一样了……不过也没有关系,只要你没有虐待他就好。苏鱼提起裙裾,突然跪下去,”湛王,请您放了他。若是你觉得我爱上他也是他的错,那就把我也抓起来好了,那样我的心里也能安慰一些。“   裴湛咬紧牙关,看着面前垂头跪下的小小身影。“他,有什么好?”   “我也不知道。只觉得和他在一起,就开心,就不想分开。”   那么和我在一起呢?裴湛不敢问,仿佛问了就必定要受到羞辱。   “如果能放了他,之前说的三年之约——我答应。”   裴湛咬紧牙关,才把胸口那阵狂怒压下去。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遏制的轻颤:“苏鱼,你未免,太高估你自己了!”   苏鱼只觉得一阵风从自己身旁掠过去,等她回过头的时候,裴湛怒冲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。      晏堂终于被请进了大厅。   引他进来的人下人匆匆退下了,屋里便只剩他和面前端坐的高大男人。   裴湛面色沉静,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瘦削男子——彼时晏堂当着俘虏,得不到他一个正眼,现在他倒想好好瞧瞧了,这个人,究竟有什么离不开的那样重要?   晏堂心里也算出要受到一番冷遇,见主人没有赐座,便从容站着,也默默打量着裴湛,不由得暗暗心惊。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气势。   “这地方你再熟悉不过吧。”裴湛淡淡开口。   “是。”   “故地重游,感触颇丰吧?”   “还好。”   “知道为什么叫你来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   “苏鱼。”   晏堂吃了一惊。他原以为堂堂一个湛王,定不会把儿女私情也放到明面上来讲,哪怕他要杀了自己,也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!他竟然就这样直通通的讲出来。   “苏姑娘说与你情投意合,婚期指日可待了。”   “苏姑娘,确实是难得的良伴。”   “若我不准你娶她呢?”   “那,在下便不娶。”   “你不怕她怨你?”   “恐怕,她要怨您。”   裴湛咬咬牙。“苏鱼于你,并不是那样重要吧?”   晏堂滞了一下,然后微微弓身:“很重要。”   没错。面前的这个男人,言谈有来有往,不卑不亢,倒也算有气度。   可是苏鱼,他并不爱你。   尽管他说你很重要。   裴湛突然失掉了继续盘问下去的勇气。他懂得爱一个人的滋味,他懂得不去爱的痛苦,让苏鱼去尝这样的痛苦,他舍不得。   沉默良久,他摆摆手:“你回去吧。好好待苏姑娘。”   晏堂有点惊愕地抬头看了裴湛一眼,但裴湛却并未看他,缓缓起身,进后堂去了。      允城夏季多雨。好好的万里晴空,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积云密布,转瞬间大雨就倾盘而至。城郊的土路上前日暴雨留下的泥泞尚未晒干,又被新一轮的雨水浸没了。城里面倒是石板路,雨点砸上去激起一片密密的水雾。   苏鱼独自坐在茶坊的窗前,望着白茫茫的雨幕出神。   她刚从城外晏堂的宅里归来,却没有回家,只拐进这临街的一家小茶坊。也许她应该再多走一段路,这街的尽头便是裴湛现住的府邸,就在那一片雨雾蒙蒙的尽头,只一个隐约的轮廓,并看不真切。   不,还是没去的好,若是去了,这场大雨定是会把她浇在半路,让她进退两难,狼狈不堪。   自裴湛许久前与她怒别之后,两人便再无相见。  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?又有什么可让他原谅的呢?她牢牢地抓着这份念头,生怕一不小心就对他生出愧疚。   其实这么久了,她是很想跟他聊聊的。   跟他聊聊晏堂,聊他永远从容恬淡,永远没有大开大合的喜怒哀恶,没错,她不就喜欢他这样吗?可裴湛不会愿意听她讲晏堂的。   还有,晏堂跟她求婚了。这也是他不爱听的吧?   那还可以聊什么呢?   其实她知道他很勤勉,连日来已经清理了好多积压的案子,别管案子背景有多深厚——是的,他原就不怕得罪谁。如今允城的百姓提起湛王来,都是一脸的景仰。晏堂也提到过裴湛的事迹,她第一次觉得晏堂脸上那淡淡的不屑的笑意显得很刺眼,但她只是垂了头,什么也没说。晏堂应该也是不愿意听他提裴湛的。   这个能说,那个不能说,她从前可没这么多心思。   她坐在茶坊里遥遥地望着街的尽头——这种天气,他应该不会出门的吧?   苏鱼就坐在那里,好象想了太多,又好象什么都没想过。杯里一泓清茶,袅袅的雾气也渐渐地淡了,茶汤凝在深色的茶碗里,动也不动。   雨点渐渐地稀落起来,街上开始撑开了一把把的油纸伞。雨点落到伞面上,发出杂乱的嘣嘣的闷响。苏鱼没有带伞,想着索性还是等雨全住了再走。   却远远地见一驾马车行过来,行得甚缓,车轮辗过青石板路隆隆有声。她听见声音才抬起头去张望,认出那是裴湛府里的却见那厢轿里坐的人正望着自己,紫袍玄冠,目光平平地望过来,是裴湛。   见她望过来,他也并没有躲闪目光,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。直到她离开他的视野,他才默然地转回头去。   也许他们相视并没有多久,因为雨还是一样滴滴答答地落着,行人还是一样的三三两两,苏鱼木然地伸手把那茶碗捧在手里,碗还是温的。但手是冷的。   只是她忽然觉得已隔过了千山万水的遥远,那车轮隆隆地辗过路面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,一下下,一下下,周而复始,没有止歇,仿佛把心里的什么给辗成了齑粉似的。      苏鱼睁开眼睛。   正是深夜。一团团的黑暗里,悄无声息。可那车轮还在辗过路面,那马车的轿厢颤抖着,颠跛着,一点点地走远。   心口酸痛。   她有一股冲动,想追上那渐行渐远的马车,跳进轿厢里,跳进无动于衷的那个人的怀抱里。    ☆、21   正式上班前,晏堂先带着苏鱼去办了个身份证。苏鱼并不清楚他走了哪些门路,她只是非常配合地照了张微笑的大头照,三天之后就拿到了那张叫“身份证”的硬壳卡片。   “苏,鱼。”他指着卡片上的两个字念给她,“你的名字现在这样写。”   苏鱼端详着那两个字,原来她的名字里有两条小鱼,现在只剩一条,还怪模怪样仿佛已经跃到岸上来。鱼儿没有水那还怎么活呢?可晏堂肯这样教她,分明是已经信了她。他含着笑意,十分地耐心。甚至,比从前对她还要耐心。   她指着地址栏里允今市几个字问他:“这里古时候是叫允州吗?”   他点头,她怅然若失。   晏堂又递给她一支手机,接着说:“让你出来跟我上班,也是不得已。你算是,呃,初来乍到,索性就跟小玫看看练练,她是老员工了,你慢慢来,不着急。”      于是苏鱼就在格子间里坐下了。一天下来,长吁短叹,三天下来,腰酸背痛,一周过后,生不如死。   打字?她不止是不熟练,现在的字,她能认识个大概就不错了。   复印?她自告奋勇去印了两次,卡了三次纸。   调度安排?大会议室7个人开会,小会议室挤了20多人,这一次之后,直属领导就让她自生自灭了……反正都是晏总的关系嘛,大家心知肚明。   苏鱼也心知肚明。背后那几个半老徐娘及准半老徐娘嘀嘀咕咕她是“吃闲饭”的,她也不恼,人家说得对嘛,她就是吃闲饭的。她不为上进,不为赚钱,也不为那些她们常挂在嘴边的“实现自我价值”。   她只是来找裴湛。找到他,质问个清楚,折磨她两世,是何用意。   她日日早睡,裴湛却再没到她梦里来。   她从没跟晏堂提过裴湛。也许他根本不认识裴湛。上一世互不顺眼的两人,这辈子巴不得不相见才好,有时候人的愿力是很强大的。   晏堂每日载她上下班,在周围一片有色眼光里,他的身份已自动调整为名草有主的状态。   他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,其实苏鱼觉得也还好——本来住的就是同个酒店,又不是一天两天,晏堂载她也是顺路。她才不要去挤地铁——只一次,晏堂出门应酬不能捎她,她拿着从小玫那里学来的浅薄经验绕到地铁站里去,在晚高峰的地铁里挤得前胸贴后背,结果又迷路,回到酒店里,连晏堂的应酬都结束回来了。晏堂只得指导她再遇到这种情况要叫出租车。但那次地铁之后,她连出租车也没叫过,晏堂就没再出门应酬过了。   渐渐地,她再迟钝,也发觉晏堂似乎对她用心起来。   吃饭的时候带她去好吃的馆子,教她认识了很多的美食;周末偶有闲暇,他带她去附近爬山,教她用各种数码装备;还去游乐场,坐旋转木马,给她买好吃的冰淇淋;早上见她打了几个喷嚏,上午就悄悄送来了感冒冲剂。   她问他怎么对她这样好,他笑:“你不是说我们以前是恋人——既然没说过分手,那还是恋人啊!”   她有点冏:“不是没有说过,只是想不起来。”   他故做气恼地揉她的头发:“那我就来重新追求你好了。”  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,她不好反驳,只能默不作声。      周一上班,午休的时候,小玫跳过来给苏鱼看刚收到的从网上邮购的情侣款运动鞋。   倒真的是又轻便又漂亮,苏鱼连连称赞。   小玫说:“还有好多款式呢!正在打折,前两天不是教你怎么网购了么?你和晏总正好买一套。”   网购那东西苏鱼还是觉得没有摸着实物再掏钱稳妥,再说那些页面也看得她眼花,不,这都不是重点,重点是,她为什么要和晏堂买情侣款呢?   “我不买。晏总有鞋穿,我也有穿的。”她抵制道,“上次你陪我买衣服的时候,不是买了双运动鞋么?很舒服的,我周末就穿着去爬山了。”   “哦?”小玫笑得不怀好意,“和晏总去爬山了?”   当然是和晏堂去。他有车,而且熟悉路。苏鱼不满道:“一到周末你就和小韩缠一起,我不和晏堂出去和谁出去?”   “那买个情侣款很正常呀!你看看周围那些酸不拉几的眼神,索性就让她们酸得彻底一点。”   “我和晏堂真的没什么。”   “我不信!长眼睛都能看出来,晏总对你可在意了,你在他心里绝对不一般。”小玫眼里的八卦讯息blingbling地闪。   苏鱼没办法,试探着问:“呃,那个……怎么解释呢?对了,小玫,你相信穿越这回事吗?”   “信啊!小说里都这样写。从现在穿到古代去穿成的都是公主皇后,从古代穿到现代来都是白领精英。各种厉害,各种金手指,那叫一个霸气!”   苏鱼听得晕头转向:“什么叫金手指?”   “这你都不懂?”小玫普及道,“就是各种强悍技能,开挂了一样,能一般人所不能,简直就是活成天下至尊。”   苏鱼大脑飞速运转,勉强理解了小玫的意思,思忖着问:“那,有没有,不带金手指的?”   “那谁还愿意看!”小玫鄙视道,“原来的世界活得就不舒心,穿过来还是一个不舒心,这样穿得还有什么意义?”      晏堂来电话的时候,苏鱼还沉浸在无意义的人生中无法自拔。   晏堂听着她情绪不对,小心翼翼道:“不开心吗?”   “不是不开心,是不舒心啊,不舒心。”   晏堂笑起来:“那正好带你去舒展一下。晚上在帕罗莎有个私人聚会,要携伴参加。上次你不是夸她家的东西好吃么?正好可以去吃一顿,高标准的哦!”   她原本对吃的并不在意,上次不过是随口一说,现在她只想好好思考一下她穿越后的人生问题。于是干脆拒绝道:“不想去。”   晏堂被莫名泼了冷水,只好悻悻地挂了电话。   苏鱼放下电话,心里又有些不忍起来。其实晚上也没事,到哪里都是解决一顿晚餐,帕罗莎倒真是个好选择,再说,她去或者不去,对她不舒心的人生意义也都没有什么改观。想着晏堂一片好意遭了践踏,她又急忙打电话回去,改口表示同意出席。      这种私人聚会说白了,也是业内的一种联络手段。只不过携了家眷女伴,便显得不那么官方。苏鱼心中有数,先吃喝了一通积攒了战斗力,才拿了一杯果汁跟在晏堂身后亦步亦趋。   “吃饱了?”晏堂转头问她,然后传授经验,“那边有道甜羹味道不错,过会儿你去尝尝,猜猜看是什么做的。”   正说着,迎面过来一个新面孔,跟晏堂客客气气地寒暄了起来。   苏鱼不好马上走开,逢场做戏地微笑,心里惦记着尚未尝到的甜羹。   那人说:“前两天我去B市,在一个饭局里碰巧遇到了裴总,提到TW并购,看来是成竹在胸了。”   “我们裴总一向沉稳有度。”   “是啊,TW并购原来就是鼎峰提出来的,泰宇出来一搅简直是同室操戈,连我这个局外人看起来都不舒服。”   “说到局外人,其实我也是局外人。”晏堂平静道,“总部有专部在运作这个项目,我知道的并不比您更多。”   “哈哈,晏总何必这样小心谨慎。裴总这几年把鼎峰的根基打得很扎实,也多亏了你这样的有能力的下属辅佐,扩展海外项目指日可待。不过,裴总的酒量倒真深不可测,这么些年,就没人见过他醉过。要论起喝酒,我只服他一个!……”   说了半天,两个人举杯饮了一口,那人便走开了。   苏鱼听了一言半语,纳闷道:“裴总?叫什么?是裴湛吗?”酒量好又姓裴,她只认识这一个。   晏堂一怔:“你认识?”   “真的是裴湛?”苏鱼瞪圆了一双眼睛。   “你说的裴湛是……那个时候……?”晏堂不再继续问下去,想了想,翻出手机指点了几下递到苏鱼面前,“是他吗?”   很正式的半身照,那个人的目光少了些清冷,多了点柔和。可她还是一眼认出来,那就是裴湛!真的是裴湛!!   她的心一阵狂跳,手也抖起来,晏堂忙接过摇摇欲坠的果汁杯子。   苏鱼仔细辩论那照片下面的一行字迹——“鼎新集团……裁”。   “他是——什么裁?”她问。   “总裁。就是我们整个集团站得最高的那个人。”他一边解释,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,她看起来又紧张又兴奋。   “他也在允今吗?”   “不。在总部。B市的总部。”   “我要去总部。”   “找裴总?”   “对。”   “你确定是他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原来,”晏堂心头有一点酸溜溜,“我不是你在这世上认识的唯一一个人。”   “晏堂,”她握住他的袖子,恳求,“请带我找到他。”   “他和你……从前,是什么关系?”他谨慎的问。   “兄弟。”她一脸严肃。   晏堂忍不住要笑出来。“可你的脸上明明写着‘杀父仇人’四个字。”   苏鱼揉揉脸,放松下来:“我就是,太紧张了。没想到突然就找到他。”   “因为你从来没跟我说过。说说看,你还认得谁?一并告诉我,我帮你找找。”   “……锦帛?裴同?……那苏进呢?”苏进是苏老爹的名字。   晏堂一直摇头,然后说:“看来真的只有他一个,如果你早告诉我,也不必等这么久。”   “那明天带我去B市好不好?”   “这么着急?”   “晏堂,求你!”她这样急切,神情中不自知地带了点撒娇。   晏堂一时看呆,被她又晃了几下手臂才回过神来:“其实不用去B市,”他微笑,“裴总周三,也就是后天就来允今视察工作,到时候我安排你们见面好不好?”   苏鱼心里落下一块大石,简直要喜极而泣,“晏堂,”她感叹道,“你知不知道,你帮了我多大的忙。因为我这一世,就是为裴湛而来的,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他。”   晏堂微笑的脸微微地凝住了。    ☆、22   裴湛一行算是计划之外。   据说做大老板的总有这样那样的怪癖,突如其来地检查下属分公司的运作,算是裴总的爱好之一。裴总胸有乾坤,目光如炬,带着一干精英更是咄咄逼人,有一些运转不佳的分公司来不及粉饰太平,三句两句就被打出原型。   但在晏堂管理下的允今公司显然禁得住任何一位大老板的推敲。   只是明明应该周三才出现在允今欢迎酒会里的大BOSS,周二就从天而降是怎么回事?晏堂看着出现在门口那个神采奕奕的男人,怔了只半秒,连忙起身迎出来:“裴总又搞突然袭击了。”   裴湛抬抬眉毛:“这些年,你跟我突然袭击的次数还少?”晏堂来允今之前一直是他的副手,这种安排他早就习以为常了。   所以晏堂也只有无言地笑,脑子里却不期然跳出苏鱼的脸,自昨天苏鱼听说裴湛周三要来,一脸的兴奋藏都藏不住,看在他眼里格外地不舒服。      大老板突临的消息迅速传达到每个部门,每个人。   苏鱼惊得连手中的杯子都要握不住,她平息了半天情绪,拐着弯问小玫:“不是说周三来吗?怎么今天就来了?他们在总经理办公室吗?有没有要我做的事?送咖啡什么的?送文件?”她也算有自知之明,只报名做一点难度系数为零的工作。   小玫见她难得这样热心,小声指点道:“听说裴总就是这样喜欢搞突袭的,不过晏总很熟悉大老板的脾气,你就放心好啦。你说的那些事自然有人去做,你乖乖坐着,不闯祸就是对晏总的最大支持。”   苏鱼拉住转身的小玫:“那你看到裴湛了吗?是不是高高壮壮的,很帅,都不会笑的?是不是这样?”   她的欣喜看到小玫眼里就是移情别恋的前兆。小玫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,替晏堂不满道,“裴总就算地位再高,可在你心里也不应该比得上晏总啊!你是晏总的女朋友,这样明目张胆地花痴大老板,我都要生气了!”   “谁是晏堂的女朋友啊!我可没有男朋友!”   “晏总都默认了,你还藏个什么劲儿啊!”小玫恨铁不成钢道,“跟晏总好好的,让那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八婆气死!”小玫之前跟那些八婆斗争过,知道哪里才是命门。   “可是你告诉我一下嘛,那个裴湛什么样子啊!”   “个子当然高啊!特别酷,都说没见他笑过呢!好了苏大小姐,守好你的晏总吧!我要去建委送文件,你别闯祸哦!”小玫白她一眼走了。   去偷偷看一眼应该算不上闯祸吧?苏鱼转身夹了个空文件夹,溜到会议室去。   会议室隔音效果绝好,门又厚重严密,苏鱼正从门口探头探脑,冷不妨门一下被拉开,办公室的赵主任看到门前的苏鱼倒是吓了一跳。   “苏鱼,你有事吗?”他问。   苏鱼怔得没话说,拿文件夹摇了摇。   “送文件?”赵主任迅速脑补,回手把门开大,“拿进去吧。”      满满一屋子的人,都看向门口的苏鱼。   她今天穿了件宝石蓝的连衣裙,中规中矩的办公室款,小玫帮挑的,小玫灌输给她的办公室绝不要能太乍眼的着装理念,她一直贯彻得很好。可她现在偏偏拿了一本大红的文件夹,宝石蓝配上大红,颜色撞得明艳动人,愈发得衬得她肤白似玉,一双大眼流波宛转。在满屋的黑白灰里,明亮得耀眼。每个人心里几乎都是“惊艳”两个字。      苏鱼一眼看见了裴湛。   他坐在首座。也望着她。那表情,与当年他从土匪手中救下她后,第一眼见她的表情一样。   他真的来了!   苏鱼觉得泪一下子涌上来,抖着唇喃喃地叫了一声“裴湛”。   声音不大,但屋里太静,每个人都听见了。   这里所有人都叫他裴总,她叫的却是裴湛。   晏堂快步走过来,“苏鱼,”他接过她手里的文件夹,翻一下又迅速合上,“这文件晚一点再给我。你先回办公室。”他示意赵主任带苏鱼出去。   苏鱼只是怔怔地,顺从地被带出去了。   晏堂回转头,语气尴尬:“裴总,不好意思,我想,我……私下再跟您解释。”   “好。”裴湛淡淡地应了一声,“你留下来,其他人可以走了。”      苏鱼在格子间,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个下午。浑然不知她上午的壮举已经传遍了公司上下。   他认出自己了么?   晏堂没有认出自己情有可缘,可裴湛要是装傻就太不应该了!明明是他给自己下的咒,还在梦里催她来找他相认。现在已经相见,哪有不出来认亲的道理?   可要是认出了自己,怎么会不动声色呢?难道不应该大声叫她的名字,一把把她拽到怀里去么?   所以还是没有认出自己……   一千多年了,她的模样没有变啊,而他似乎……也没怎么变。虽然衣服换成了现代装,发型也短了,好象,皮肤还比以前好一些……啊呀苏鱼,你刚才都看了些什么啊!   他沉稳地坐在那里,面无表情,只是看到她的时候,目光有点闪动。   所以,他还是认出自己来了吧?   苏鱼陷入死循环,直到肚子咕咕乱叫,才看到时钟已经指到快下午四点。   所以!他们午饭也没有叫自己去吃!      苏鱼恨恨地起身去茶水间找点巧克力垫垫肚子。却在茶水间门口听到几个人在议论。   “她还真是够胆大的呀,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引裴总注意,也太想入非非了。”   “她不是晏总的关系吗?要不因为这个,她怎么能在这里吃闲饭啊?什么活儿都不会干,我老早就瞧她不顺眼了。”   “要是晏总的关系她就更应该懂得收敛啊,你们没看见当时晏总脸色都变了。”   “说得好象你当时在场看见了一样,哈哈哈,不过啊,自己的女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勾引别人,还是顶头上司,搁谁脸上也挂不住啊。”   “可是那个是裴总诶~谁不知道裴总冷得象冰山一样,反正我被他看一眼就心惊肉跳的了……”   ……   苏鱼推门进屋,几个人立刻消声,支支吾吾地打了招呼要走。   “等下。”苏鱼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敲到台面上,审视着几个长舌妇。   “艾拉啊,”她缓缓道,“你看你这额头上又冒了几颗痘痘,遮瑕霜这么厚也没遮住。你这是心火太大,导致内分泌失调,你想的事情有点多啊。彬彬,”苏鱼又转过头,“你怎么还喝咖啡呢?你那口臭就是因为胃不好,要治胃才是治本,口腔喷雾用多少也不管用。还有锦兰,空调开得这么足,你还穿着这么短的小裙子,寒气入侵哪,每天起床是不是都要打一顿喷嚏?再说你那腿也没有多漂亮,露着还不如不露。达杰,虽然你还没结婚,但是年纪也不小了,这脸色灰突突的,你们几个,顶数你最难调理……”   看着几个人气急败坏地走了,苏鱼叹了口气。   自己以德报怨,好心好意地提醒她们,几个家伙却丝毫没有领情。   苏鱼吃了块巧克力,喝了点奶,回到座位上,小玫回来了,伴着下班的音乐气鼓鼓地跟她抱怨政府机关的事难办。   “上面都说得好好的,越到下面越难办。苦了我这种跑腿的,中午就垫了个面包!”   苏鱼也还在饿:“小玫,知不知道晚上老总们的接风宴订哪里了?”   “据说是云堂榭里。难道你要去?”   “对。我也没吃午饭,饿死了快,咱们一起去蹭吃的怎么样。”   小玫暗忖这苏大小姐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,就算是晏总的女朋友,大老板的聚餐也是说蹭就蹭的?公私分明点好不好?却又不好明说:“可是,那家是会员制,没人带你进不去的。”   苏鱼一下子瘪了,一阵的长吁短叹。   “要不,”小玫试探着问,“我请你去撸串儿?反正小韩也去接风宴了。”      撸串儿是绝对不去滴!!   她已经见到裴湛了,还能放掉他吗?   苏鱼打车去了云堂榭里,站在古朴低调的店门前给晏堂打电话。   她手机使用得还不算太顺溜,好在晏堂已经把字体设置成繁体,大大降低了她的操作难度。   “你在门口?要进来?”晏堂吃惊。   “对。我等不及。”   “苏鱼,现在是公事,会餐之后我找机会让你们单独见面好么?”   “我等不及。我只想见他。”她只这一句。想到裴湛与她只隔着这一道大门,而她却不得而入,便觉得自己又要哭出来。   “……好,我去接你。”晏堂叹气,“你要答应我,在众人面前,绝不要说那些前世今生的话。只有我信你,别人听了会拿你当疯子。”   苏鱼忍着眼泪,鼻音浓重地点头:“我懂。我不说。只要让我进去见他,我什么都不说。”   晏堂挂了电话,觉得心慌得厉害。      上午。   宽大的会议室里,人转瞬走得干干净净。裴湛坐在他对面,等他解释。   “裴总,刚才那姑娘叫苏鱼,是我的……女朋友。”   “女朋友?”裴湛略一扬眉,微笑道,“晏堂,你女朋友很漂亮。”   晏堂松一口气:“只是最近,她想和我分手,我,并不愿意,所以她今天冒冒失失地闯到会议室里来……”   “可她叫了我的名字。”裴湛盯着他,“我很奇怪这一点。”   “是我的错。我跟她打赌说,如果您明天来我就同意分手……结果您是今天来的……”这个解释实在太过牵强。   “哈。这么孩子气的赌约听起来可不象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晏总的手笔,”裴湛笑道,“这么说怨我。要不要我帮你说合一下?”   “不用不用,我再劝劝她。”   “她为什么要分手呢?你们看起来很般配。”   “大约,她爱的不是我这种人吧。”   “认识你十年,只有这个女朋友才让你显得有点烟火气。之前的你,有点太清冷了。”   “裴总,你不是更清冷。”   “你在打趣我?”   “不敢。”晏堂微笑。   “晏堂,你的个人生活,我不干涉,但爱情这种东西很玄,不是你努力了,争取了就有的。对你是这样,对她也是这样——她叫什么?”   “……苏鱼。”   “苏鱼?她是公司的员工么?来了多久?或者,是哪一家的千金?”   “来公司不到两个月,没有什么家庭背景,很单纯的一个女孩。”   “很奇怪。”裴湛微微皱起眉头,“听起来不象有什么交集,可是我看着她很眼熟,象认识很久了。难道是长得象某个故人?”   晏堂微微抬眸,看到裴湛一脸沉思,心中那股不安又窜出来,只觉得象坠了块大石,沉沉地没入海底。    ☆、23   这家店外观并不起眼,进到里面才知别有洞天。   高大洁白的理石立柱,托着青砖拱门,头顶清一色的水晶吊灯直深到大厅的尽头,一盏盏散着碎钻般的光辉。   苏鱼被晏堂引着来到包房。   晏堂回头轻声叮嘱:“要叫裴总。”   服务生拉开厚重的包房门。   人不算多,但全是上午参会的公司元老,自然也全在上午见识过苏鱼勇闯会议室的壮举。见两人一同进来,多少都猜到他们之间的关系,相识的便出声招呼,更多的人则是意味深长地笑。服务员着拿了新的杯碗,苏鱼在晏堂身侧落坐。   晏堂原坐在裴湛下首,苏鱼坐下后,便与裴湛之间只隔着一个晏堂。   大约他们已经喝过一巡,说话也都渐渐不太拘谨。   裴湛已脱了外套,里面一件浅灰的衬衫,领口微敞着,比上午会场上显得随意从容,见苏鱼落座,便问了句:“苏小姐喝点什么?”   苏鱼也不知道怎么,只要看见他,心就一直扑通扑通地跳,听见他问话,在心里翻了两个来回才弄清他的意思,一边晏堂已经开口:“她喝酒跟我一样都不太行,就喝点果汁吧。”   苏鱼显身后从没喝过酒,跟晏堂出去吃饭不是白水就是果汁。她看到裴湛面前放的杯子里显见是半杯白酒,不由心思动了动,裴湛的酒量是否一如当年?她看了一眼晏堂,轻声道:“可我想喝酒。”   晏堂一怔:“你能喝酒?”   裴湛听见却是一笑:“苏小姐能说出这样话,必定是好酒量。”   苏鱼声音一抖:“裴,裴总您也是好酒量。”   “哦?你知道?晏堂说的?”   “……是。”   裴湛哈哈一笑:“那么给苏小姐换点低度的白酒吧——”   “——不用,跟你一样的就行。”   这回别说晏堂,连裴湛都有点怔了,他挑了挑眉毛,看着服务生给苏鱼注了满满一杯。   苏鱼捧着酒杯站起身来:“裴总,能遇见你……和在坐的各位,我真的特别高兴,这一杯,我先干为敬。”   大约是二两杯,杯口小杯肚却大,咕咚咚地涌进嘴里,象一团烈火直烧到肺腑里去。一杯落肚,她豪气万千地一照杯底。   满坐无声。人人都在偷瞄裴总的脸色。   虽然裴总酒量好人人尽知,但从来都鄙视酒桌上以强欺弱的勾当,所以众人向来都是随意而为。敢跟裴湛喝酒叫板的,今天还真是第一次见,尤其据说这还是晏总的女朋友。   裴湛眯着眼睛看向苏鱼。他不可能认识她,他记忆里没有酒量这样好的女性,何况她这样年轻漂亮,这样引人注目,让人见了就难忘。可是她仰着头,大口喝酒的样子,他分明见过。见过她这样的豪气万千,双颊微酡,眼波流转,她饮了杯中酒,笑嘻嘻地唤他“裴湛!干杯!”……那一幕明明就在记忆里,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……   “好!”裴湛回过神来叫了一声好,示意服务生把他杯子满了,举了杯子,“苏小姐真是女中豪杰。”转眼也喝了一满杯。   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,纷纷叫好,然后心中叫苦不迭地喝了酒。服务生把酒又添了一轮。   酒喝得兴起了,气氛就愈加随意。   总部的王副总和晏堂共事几年,交情不错,听见晏堂交了女友,为他高兴,忍不住打趣他几句,逗得在座的都哈哈大笑。   苏鱼根本没听清王副总说的什么,见大家笑,她也笑。眼里却只望着裴湛。   他笑起来这样好看,她想,他比从前爱笑了,可见心情比从前好,这里没有他又爱又恨的皇兄,生意又做得这样顺手,肯定心情舒畅。那他现在……苏鱼猛然怔住,她想到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,裴湛成家了吗?或者,有没有女朋友?她神情一下子紧张起来,恨不能立时站起来问个清楚。可是,若是裴湛有了家世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吗?他们是兄弟,她应该高兴的吧?可她不想高兴!她高兴不起来!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搅得她心头一阵纷乱。她一定得弄清楚才行。   其实裴湛这次来允今也并不是兴之所至:TW的并购是目前鼎峰集团的首要任务,尽职调查已经完毕,马上要进入谈判阶段。不过,盯上TW的却不止是鼎峰一家,泰宇集团的越文林也在频繁接触TW。有了泰宇搅局,TW的心理价位提高了不止10个百分点。这让裴湛很是恼火。在谈判这一方面晏堂算是老手,裴湛来允今,实际上是要把晏堂召回总部负责谈判事宜,顺便来看看分公司的运作。晏堂来鼎峰8年,从小职员一路升到集团副总的位子,除了本人的才能和努力,做为老板的裴湛也不是不偏心的,这个晏总从容,恬淡,遇事不慌不乱,遇敌不卑不亢,又有专业工作背景,谁都知道晏总是大老板最得力的助手。   只是他没想到,晏堂居然有了女朋友。   对于中午晏堂的说辞,裴湛并不相信。但既然晏堂不肯讲,这些儿女私情他也不愿深究。   只是这女朋友,也太与众不同了一点。自从她进了包房,一双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自己……还真是特别。   晏堂看着苏鱼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湛,只觉得心中脸上都一阵火烧,忍不住耳语道:“你收敛一点好吗?毕竟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女朋友,你这样盯着裴总就不怕别人多想吗?”   苏鱼愣了愣,点点头,收回目光,低语:“裴湛结婚了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有女朋友吗?”   “你问这个干嘛?不是说只是兄弟吗?”   “兄弟式的关心。”   “看兄弟不是那种眼神。”   “哪种眼神?我眼神很正常。”   “那我呢?”   “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   “我是你男朋友。”   “晏堂,这事儿咱们以后再说。”   “那请你从现在开始用看他的那种眼神看着我。”   “……你什么时候这样搞笑了?”   “苏鱼,我象是搞笑吗?”   …… ……   轮到杨副总敬酒,苏鱼二话不说,又是满杯干了。说来也奇怪,她喝来喝去只觉得全身暖融融地舒服,却并没有醉意。满桌的人,除了晏堂不饮酒,能保持常态的也只有她和裴湛两个人了。   “晏堂,还是什么酒也不能喝吗?上次给你的红酒,有没有尝一尝?”裴湛问道。   “那酒……嗯……”   “那酒倒是很香的。”苏鱼回道,“颜色也漂亮。”   “哦?看来苏小姐喝过了。”   “那倒没有。”吸进她身体里,应该不能算是喝过了吧?   “这么说我倒糊涂了——”裴湛又扬扬眉。   “那酒,”晏堂还是说出来,“不小心打碎了。”   “碎了?”裴湛一惊,不过转瞬便笑道,“你这家伙,真是糟蹋了好东西。”   “对不起,裴总。酒这种东西于我,碎与不碎都是糟蹋。不过以后您再送我酒可就有归处了,”他转头望着苏鱼,看她一张灯光辉映下的脸,只觉得分外美,“苏鱼竟然这样的好酒量,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万物都有互补共生是有道理的。”   这……算是大庭广众下的表白了吧?   王副总打趣道:“苏小姐,我们都看出来了,晏总对你可真是情真意切,我算是公司的老人了,可从没见过晏总对谁这样用心过,你说呢裴总?”   “嗯,”裴湛点头,“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感情外露的时候,苏小姐可是给我们晏堂下了什么咒语?”   给人下咒语这种事只有你才能干啊!苏鱼在心里翻个白眼,笑嘻嘻地说:“喝酒这种事要讲兴致,独酌也不是不可以,可我更喜欢对饮,旗鼓相当喝起来才有趣。”   这……算是大庭广众下的拒绝了吧?满桌的人,醉的,没醉的,都听出了别样味道,目光闪闪烁烁地看向晏堂。   晏堂也不说话,拿起苏鱼早已斟满的一杯,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,一扬手就喝下去。      晏堂被人七手八脚地架进车里,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,浑身绵软,身体没有一处是自己的。   他听到裴湛的声音:“晏堂今天太不寻常。苏小姐,不觉得是你的原因吗?”   “什么原因?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是苏鱼的声音,“裴湛,把你的电话给我,我——有事要找你。”   晏堂闭着眼睛,皱紧眉头。难受,身体难受,心里更难受。也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装大度,告诉苏鱼裴湛的消息。可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?他以为她还是会在意自己的,她不是说了,裴湛只是兄弟?他错了!她看着裴湛的眼光闪闪发亮,怎么只会是兄弟?去他的什么前世!他不相信前世会比现在还痛苦。   苏鱼终于坐进车里来,砰地关上车门,告诉代驾的司机酒店位置。   晏堂缓缓地向她依过去,把头垫在她的肩膀。   苏鱼刚拿到了裴湛的名片,心头高兴,任由他靠住:“你这个酒量怎么还主动喝酒啊?不过幸好你喝醉了只是倒下,没有耍酒疯什么的,小玫说她原来那家公司的老总一喝高了就跳脱衣舞,哈哈哈,你要是那样可就糗大了。”   晏堂半晌不语,似乎已经睡了。   苏鱼也不再说话,看着车外的车河,街道两旁商店林立,挡住暗色的天空,霓虹闪烁,一道道晃进眼睛。   她抚摸着手中的名片,上面的花纹浮凸有致,在她的指下摩挲而过,麻麻的一阵舒服。她心中一阵的雀跃。她找到了他,她终于找到了他!   “苏……鱼……”晏堂一声轻喃。   苏鱼扭转头去:“什么事?”   他闭着眼,仿佛梦呓:“你……爱他……吗?”   苏鱼怔住。   在梦里裴湛也问过她是否还爱着晏堂。她说不出爱字。   现在晏堂问她,她是否爱着裴湛。   她爱吗?她想见裴湛,真的是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对她下了来世纠缠的咒语吗?那为什么只一见他,心头就小鹿乱撞,眼睛一刻也离不开?为什么一想到裴湛有了爱人,她就心中就一片妒意?   这是爱?   “别爱上他,”晏堂的声音轻微却清晰,“你有我了……有我了。”他的手缓缓地圈过来,软软地搭在她的腰间,“苏鱼,别说什么前世了,就让我这一辈子对你好吧……好不好……”他撒娇一样一头一脸地摩挲着她的脖颈,暖暖的鼻息吹拂着她脸颊边的碎发让她脸发痒,他的额头是滚烫的,却灼得她象要烧起来。她不敢说话,也不敢动。      回到酒店,她找了服务员送他回房,帮他脱了外套,给他擦了脸和手。还没等给他盖上被子,晏堂就跌跌撞撞地冲到卫生间,吐起来。   “对,对不起。”他漱了口,还不忘有气无力地道谢,强撑着回到床上躺下来,只觉得天旋地转无法睁眼。   苏鱼扶他略侧身,然后用手指按压着他的后背,“这里是肝俞和肾俞,我帮你按一按舒服一点。”按了一会又握着他手,按着手指上的穴位。“其实我还会煮一点解酒汤,可是现在抓不到药。”   “不用……这样就……很……好……”晏堂陷在被里沉沉地睡去了。   “晏堂……”她看着他的睡颜低语,“你真的是晏堂吗?”   那时候,只是她缠住他,他一脸温润的笑意,带她出游,给她抚琴,吃饭的时候也从不忘她爱吃的东西。但他从来没有象这样依赖过她,更没有象个孩子一样求她不要爱上别人。   那不是很好吗?明明前世他就是她的爱人,可为什么现在她心中对他不再有爱的欲望。   苏鱼放下他的手,轻轻给他掩了被子。便走回自己的房间。   时钟已快指向凌晨。   苏鱼又翻开手机,看着卡片上那个号码。   好象只迟疑了两三秒,便拨了出去。 ☆、24   “嘟——嘟——”   苏鱼握着手机,只感觉这单调的铃声仿佛从一侧的太阳穴中穿进去,又从另一侧穿出来。   “嘟——嘟——”   也许只是短短的十几秒,却已是那样难捱的漫长。   “喂?”裴湛沉稳的声音终于响起来,没有一丝酒后的惫懒。   苏鱼一下跳起来:“裴湛!我是苏鱼!你还记得我吗?”   裴湛迟疑了一下:“苏小姐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。可怎么这么晚打过来,晏堂呢?好一点没有?”   “他,睡了。裴湛,我说的不是今天。是从前,很久很久的从前。你记得那时的我吗?”   “……那时的你?什么意思?”   “从前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啊!”   “……苏小姐,”他的声音礼貌地疏离,还有一丝丝的不耐烦,“我从前并不认识你,而且我确定我没有失忆。”   苏鱼的眼泪突然就涌上来。“我,我并没有想起太多,”她哽咽着,“但我知道那就是你,你什么都没变,你的样子,你的声音,甚至连你挑眉毛时……”   “苏小姐,没别的事,我挂了。”   “等一下!……那,你还记得这首歌儿吗?”她无计可施,吸了吸鼻子,缓缓唱起来,“冈头花草齐,燕子东西飞……”   裴湛听着手机那头柔嫩婉转的调子,擦着湿头发的毛巾慢慢落下来。这声音这曲调,熟悉而遥远,仿佛还有夜幕下风吹过深草的哗哗声在伴唱。好象有那样一个夜晚,她偎在他身旁唱起这曲小调。   “苏小姐。”裴湛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,他打断苏鱼的歌声,“你应该知道我和晏堂是上下级的关系,除掉这个关系,他也是我很信任的工作伙伴,而我和苏小姐素昧平生,你这样深夜来电,很不妥。我从无意探究你与晏堂的儿女私情,但请不要拉扯上我。”   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。定了定神,走到窗前,哗一声拉开厚重的窗帘,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不夜城的高楼林立,车流灯河。他住的酒店是允今最高的建筑,整个城市万家灯火象从眼前泼出去的一片金沙,亮闪闪地与墨黑的夜色对峙。没错,这是他认识、熟悉的允今,眼前的夜景击碎了刚才听歌时那一阵恍惚。他松了口气,抬眸看向天空,夜幕上贴一片轻薄的月色,却也似曾相识。那婉转的歌声又柔柔浅浅地在耳边唱起来。      没错。他完全不记得她。   其实她早就知道是这样。只是不死心,非要听他说出来。   不过这不算最坏,她至少找到了他。苏鱼抹干眼泪,今天结束了,还有明天,所以要养精蓄锐,以利再战!   她迅速地冲了个澡,迅速地跳进被窝里,迅速地睡着了。   裴湛电话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的骚扰,夜里却又进到她的梦里来。在那一团白茫茫的雾气中遥遥地向她微笑。   她怒冲冲地扑过去捶打他的胸膛:“你什么意思!什么意思!什么叫素昧平生!你是第一天认得我吗?”   裴湛任她发泄,然后握住她细细的肩膀:“你看,路远且阻。你要努力才行。”   她捶累了,有气无力地说:“你是不是学艺不精,你娘当初教你的时候,就没告诉你什么‘嗖’一下破解的法子?”   “没有。”他好笑地看着她,“能那么容易办到吗?”   “明天我就去找你,裴总,咱们玩个滴血认亲的游戏怎么样?”   “好啊,看我肯不肯给你血。”   苏鱼大怒,掉头就走:“我不干啦!”   裴湛在她身后幽幽道:“这一辈子没唤醒我,还有下一辈子呢……”   “什么狗屁咒语!”苏鱼恨道,“连个金手指都不给!”   “金手指?”裴湛怔了怔,然后笑了,“你不觉得你现在酒量大涨?今天这种酒你以前喝两杯就得倒了,可今天你喝了多少?可有一点晕的感觉?”   苏鱼一愣,想了想,又高兴了。“这是说,我可以把你灌倒了以后为所欲为?”   为所欲为?裴湛又感觉到了久违的头大。其实他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,以苏鱼的心智,她的为所欲为恐怕也只限于采他两滴血罢了。   于是他鼓励地笑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      苏鱼一早起来梳洗完毕,就溜到晏堂的房门口等着。   手表已经指向7点。每天的这个时候晏堂会准时出门下楼去吃早餐。苏鱼把耳朵贴到门上,屏息听了很久,也没有什么动静,想到晏堂昨天醉得厉害,那早上会不会起不来?会吗?就那么一小杯酒?她正琢磨着找服务生开门看看,门却咔嗒一声打开了,晏堂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口。不过却是一脸疲倦,眼下两个大大的青影。   “一起吃饭去吧。”他疲惫地招呼她,声音也有点暗哑。   苏鱼亦步亦趋地跟上去:“那么一小杯,到现在还没醒酒?”   “脑子醒了,身体很累。”   “……你这体质还真是异于常人。怪不得不喝酒,你是怕失态。”   “我喝酒不失态,只是身体累。”   “不失态?昨天晚上你在车里跟我絮絮叨叨的那些话,你都不记得了吧?”   “记得。我就是那么想的,那算不上失态。还有,你按的是肝俞和肾俞两个穴位对吧?那么手上的是什么穴位?”   果然他什么都记得。这也真算是特异功能了。   “可是那些话……”苏鱼顿住脚步,“晏堂,我是要去找裴湛的。”   “你找他和我爱你有冲突吗?你不是不爱他吗?”   那种一无反顾要扑进他怀里的感觉,是爱吗?她迟疑着点头,又摇头。   晏堂揉她头发,微笑:“昨天那些话,说不说在我,听不听在你。而且我确定,他根本不记得你。还有,以我对他的了解,他绝不会象我一样,相信你说的前世。就算你再来一次突然显身也没用。”   “所以……你是不打算帮我了?”   “把你带给他认识,我已经后悔了,我不想更后悔。”   “你不是说不冲突吗?”   “你要是爱上他,就冲突了。”   “他什么时候走?”   “裴总的行程要看他兴致。”   “他到哪里我就去哪里,我得让他想起我。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……也许他能帮我想起最后发生的事。”   “想起来又如何?”   “晏堂,他曾说过,这份咒语是让两个人来世再有纠葛的。也许人有很多存在的意义,可于我,只有裴湛才能告诉我,我这一世的苏醒有什么意义。所以我要找到他,唤醒他。”   她这样认真,又这样倔强。他从未见过。   “好。”半晌他说,“不管有什么意义,他也不能阻止我爱你。”      裴湛看着晏堂眼睛下的青影皱眉。   “不能上班就不要硬撑着来。我是要你跟我回去做TW的并购案,你现在这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您放心,明天就好了。”   “给你三天时间,把允今的工作交接完毕。然后回总部报到。有问题吗?”   “我能带苏鱼一起过去吗?”   裴湛咬咬牙:“虽然我一再说不想干涉你的私事,但是这个苏鱼……晏堂,她要分手就分手好了!谁都看得出来,她明明心里没有你么!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要真知道就有点骨气行不行?你知道她昨天晚上打电话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其实他是猜到。以她的性子,拿到电话号码后绝忍不到第二天。   裴湛一怔。   “裴总,我要带苏鱼一起回总部。”   “我不批。”   晏堂也并不纠缠:“那也好。裴总,三天后总部见。”      苏鱼上午溜到晏堂那里的时候,才发现晏堂正在整理资料,跟副总和小韩交待各种工作,一副打包开拔的架式。见苏鱼进来,晏堂先打发了两个人,才对她说:“你现在打车回酒店里,把你日常的东西整理一下,三天后跟我去B市。”   “裴湛呢?”   “裴总上午回B市的飞机,”晏堂抬腕看表,“已经起飞了。”   苏鱼才反应过来之前的那句话:“你也要去B市吗?带我一起去?”她神情雀跃起来。   “嗯。B市又大又繁华,比允今好玩多了。到时候我一样样带你玩怎么样?”   “那我不是天天能见到裴湛?”   “那倒不是。”晏堂神色未变,“裴总并不同意调你去总部,所以你只算是从这里离职,以私人的身份跟我去B市,总部里也没安排你的位置。”   安不安排位置又有什么重要,反正她也不会办公室要的那一套,可是,裴湛并不同意她去总部。他这样讨厌她?苏鱼顿了顿:“晏堂,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一直在利用你。”   “欢迎利用 。我甘之如饴。”晏堂微笑,“你还没告诉我手上那两个穴位的名字,大约以后用得上。”   “你还要喝酒?”   “对饮不是更有趣么?”   “你的体质不适合饮酒,为什么要拿命开玩笑。”   “虽然我还没自恋到把你这话当作对我的关爱,但你这么说,我还是挺感动的。”   苏鱼无语,转身就走。“我马上去B市。”   “现在?”   “对。”   “我觉得你三天后跟我一起去好一点。”   “我不想让裴湛觉得咱们太过亲密。”   “他已经这样觉得了。”   “那就让他改变看法。”   “你到了B市住哪里?”   “住离鼎峰最近的酒店,你不是给我卡了,我去查过了,后来里面没少过6位数。”   晏堂忍不住笑:“还以为你有骨气,为了怕裴湛误会索性就跟我一刀两断,把卡扔我脸上说永不再见。”   苏鱼扭过头也笑:“骨气是放在这里用的吗?我又跟你没有深仇大恨。你是我这一世见到的第一个故人,就算是扶持一下身无分文的我嘛。”   “我可以更好地扶持你。我在B市有套公寓,离鼎峰很近,你可以去那里住。”   “那你住哪里?”   “另外一套。”   “你不是说不帮我么?”   “又没办法把卡要回来,住到空房子里总比住酒店便宜。”   苏鱼想了想,微笑,把手摊到晏堂面前:“钥匙。”    ☆、25   日子过得很快。到B市转眼已有两月。   B市的春天来的早,来时还光秃秃的树杈,现在已是大片新绿。天气好的时候,大街上时髦的女孩已经穿上薄薄的丝袜,露出嫩藕一样的长腿。   苏鱼也早住进了晏堂的公寓里,距离鼎峰走路不过15分钟。虽然只有15分钟的路程,但她却真切地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。她去总部的次数屈指可数。前两次被前台拒之门外,之后她只得再次利用晏堂,打着给晏总送饭的名义,但也只能进晏堂的办公室。   在她拎着饭盒出来的时候,倒是碰到了正在等电梯的裴湛。他清冷的目光扫过来,在她的身上堪堪地停了半秒,便转开头去上了电梯。她想他一定看到了她手里的饭盒,也一定猜到她是给晏堂送饭,她不想他误会,但她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。这让她苦恼得想去撞墙。   苏鱼只能找梦里的裴湛撒气。   梦里的裴湛永远是一副好脾气,好象她越是这样孜孜不倦地去试图唤醒他,他越是开心不已。反正她的粉拳捶到身上也不过是挠痒痒。   “喂,你后来为什么要给我下咒语啊?你是不是恨我?”   “我怎么会恨你。”他不高兴,“我们是相爱的。”   “我爱你"苏鱼切了一声,"我那时候明明爱着晏堂。”   “你爱我。你心里很清楚,不然也不会在跟他结婚的前一夜跑来找我。”   “啊?我跟晏堂结婚?我还没想起来这个!快给我讲讲!”   “你自己的事情,为什么要找我八卦。”裴湛不屑道。   “那我为什么去找你?”苏鱼自作聪明地换个角度。   “我不是早说了,你心里一直有我。”裴湛一副傲娇脸。   “也许不是,如果我去了,应该也只是告别。”苏鱼故意严肃道,“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。从外型到性格,你都不是我心里的那个爱人的样子。当初你从土匪手里把我救下来的时候,我还以为你们是黑吃黑。”   “当时你装的那样柔弱可怜,倒真让人一点兴趣都没有。我也是后来才发现——”裴湛停下来,嘴角噙一丝微笑。   苏鱼果然上当:“发现什么?”   “你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。”  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,目光深不见底,仿佛那里盛着千言万语。   苏鱼在一阵心旌神摇中睁开眼睛。天边已经泛白,青白的晨光透过薄纱窗帘朦朦胧胧地映进来,床头的电子钟一下一下蹦着数字,蚕丝被舒适温暖。可她不想醒来,也许裴湛还有话要对他讲,便又闭上眼睛,想着裴湛那深邃的目光。从前,她只知道他的目光是冷淡的,凌厉的,他从没有这样深情地看过自己。   不,也许看过,但她从未发现。   他也没说过爱她。   不,他说过,他说他喜欢她,要与她成婚。只是她那时心心念念着晏堂,只把他当负担。   苏鱼没再睡着,裴湛自然也没有出现。   她从床上坐起来,心头一片焦燥。索性跳下床来,披上睡袍,踱到阳台上去。   晏堂的这套公寓楼并不大。原是他嫌加班太晚不愿走太远才在公司附近租的一套小户型,小小的几十个平方。后来鼎峰买下来当做给晏总的福利,虽然小,但因为地段好,所以房价也颇高。晏堂说,当时公司送他这套房子时,几个公司元老颇有微词,裴湛云淡风轻地说,你们谁也能一年内拿下7亿的订单,公司按房价折现给他。7亿的订单,不是说说而已。于是所有人都闭嘴。有了裴湛撑腰,晏堂也算在鼎峰立住了脚。   房子虽然不大,但是格局很好,厅卧厨卫样样规整。只是晏堂并不在这里常住,设施都是简单至极。   到B市的那天,晏堂陪着苏鱼逛了一下午的家居超市,买了全新的床品,日用品。路过炊具的档口,晏堂还要挑一点厨房用具,苏鱼拦住他:“我又不会做饭,买了这些也是白放着。”   晏堂并未停手,选了很贵的一套锅还有一套骨瓷碗盏,说:“也许有机会我做给你吃。”   晏堂总之是失信。   到了总部报到后,他就象上了发条的陀螺,从早转到晚,TW的并购反反复复地调整,每一条每一款都要细究,他做事从来稳妥,代价是不得休息。所以不要说做东西给她吃,之前说过的带她去B市好好玩玩的承诺,一并完全不能兑现,只能在电话里抱歉。   晏堂忙得要死,苏鱼闲得要死。   实在无聊,她去买了一堆了米面肉蛋菜蔬,油盐酱醋调料,照着电视上教的一样样做来,居然味道还不错。给晏堂送了一次,得到了震惊后的赞美。但她看着晏堂看向她的深情眼神,马上告诉自己,送饭的频率要调低。否则裴湛的面还没见到,晏堂这里又要纠缠不清。   总之苏鱼唤醒裴湛的计划在到了B市的两个月里没有丝毫进展。大有进展的只是她的厨艺。她尤其喜欢蒸炖,把食材和各种调料放好,放到锅里小火慢煨,简直和用药吊子熬药一模一样啊!熬好了芳香扑鼻,一个治病,一个治饿。      天色放亮,小区甬路上行人渐多。   苏鱼换了衣服下楼去吃早餐,去的路上被人莫名塞了张宣传单。她认得的字有限,翻来覆去研究了两遍,又问了临桌的小朋友,才弄清楚这是个什么活动的观影券。   “什么是观影券?”   “就是电影票啊!你不喜欢看电影吗?送我好吗?”   苏鱼看着那张雀跃的小脸,只得把票递过去。   她是看过电影的,在允今的时候跟小玫去过一次电影院。那片子是小玫喜欢的明星主演,说是悲情剧,小玫哭得稀里哗啦的,纸巾一张接一张地拭泪。其实大银幕上那些人可真是夸张,以为愤怒就是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,以为痛苦就是流源源不断的眼泪。她现在才懂,裴湛在马车上向她望过来那沉静的一眼,是有多少惊涛骇浪都压在他心底里了。   ……她今天,要不要再去找裴湛呢?   电话响。却是晏堂。   “早餐吃了吗?”他问。   “刚刚吃过了。你在干嘛”   “刚冲了个澡。今明两天,我给大家放假了。你今天有什么安排?”   “你终于有假期了啊。”她揶揄道,然后正色,“赶紧回去休息,不要管我,我待会儿,嗯,想去看个电影。”   “看电影?好啊!我去接你,咱们一起去。”   “我就是那么想一想……”   “一会儿见。”晏堂不由分说挂了电话。      不是周末,电影院里看上午场的人并不很多。   晏堂买完票,又捧来了大桶的爆米花和饮料。   苏鱼连忙帮他拿,问:“看电影必须要吃这些东西吗?我已经吃过饭了。”   “我以为你喜欢吃。”晏堂一脸不解,“你们女孩子看电影不都这样?”   是吗?上次小玫也是准备了好些吃的,一边吃一边哭。苏鱼想了想,决定入乡随俗。   放映厅不算小,人却不多。他们坐了靠后的位置,是那种双人的卡座。坐着倒也舒服。   这部片子比她之前看的那部要好许多。除掉男女感情的主线,最值得称道的就是每一贞画面都很美。   碧空如洗,碧海连天。   男女主角在银白的沙滩上漫步,环绕的立体声,滚滚的涛声从左耳扑到右耳。   “那是大海吗?”她轻轻问。   “对。”他也轻轻地答,“不过银幕上的海怎么拍也没有真正大海那样的壮阔。”   她似乎没听见,象是自言自语:“登州是临海吧不知道从前的登州是现在的什么地方。”   晏堂却没有声息。   苏鱼偏头一看,晏堂已是歪在靠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电影的光影明明灭灭地映到他脸上,显出一片沉静地幽蓝。他的胸膛微微起伏,却已是睡了。   想到他两个月的疲累,苏鱼很是不忍,想着还是让他回去舒服地睡才好。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肩膀,叫了声晏堂。   他嗯了一声,却并不睁眼,只是把头靠过来,歪到她的肩膀上。他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,她没有听清。但他就那样靠着她,那样贴近,她都能呼吸到他身上浅浅的古龙水的味道。他靠住她的那一侧肩臂,有暖暖的热度传过来,传过来的似乎还有他的心跳。扑通,扑通,扑通……不,那是她自己的心跳。   苏鱼做了几个深呼吸,掐掉自己半个身子的感观,开始专心至致地看起电影。   直到电影结束。   散场的灯光亮起来。   晏堂坐起身,睡眼惺忪:“结束了?......不好意思,我睡着了。”他转瞬清醒过来,面上一片羞赧,“我就这样靠着你睡了?你肩膀还好吧?怎么不叫醒我?……”   苏鱼活动活动麻木的半边肩膀:“你昨天晚上在哪里睡的?怎么累成这样?”   “昨晚……熬了通宵。不过为了假期也值得,”晏堂不好意思,“只是看电影的时间就这样浪费了。”趁着苏鱼还没说话,他急急表态,“我现在睡好了,接下来陪你去玩什么都可以!真的!我答应过你把B市那些好玩的地方玩一遍,现在就可以开始!”   “等你养好精神再说吧!”苏鱼又好气又好笑,“现在去我那里,你去补觉,我炖汤给你喝。”   一听见苏鱼说要下厨,晏堂便不再坚持,两人买了食材返回公寓。苏鱼马不停蹄地进厨房备料熬汤,忙了一阵出来一瞧,晏堂已经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,手里还握着手机。她把手机抽开,给他盖了张薄毯,然后开了电视,放了很小的音量,看一部家长里短的连续剧。   苏鱼觉得看这类连续剧对提高她的生活技能大有裨益,还学了很多时髦的词汇。不知不觉,两个小时就过去了。   晏堂醒来得很及时,汤也刚刚熬好。   核桃芡实排骨汤,她照得电视学的,排骨炖得略有点脱骨了,因为加了补脑的核桃所以汤色看起来又有点深,卖相跟电视上的比起来差得不是差得一点半点。苏鱼有点尴尬,但还是端上桌来。   “老话说良药苦口,这个,呃,虽然不是药,但是核桃芡实都是可以入药的,所以不要看它的样子,要想想它的功效,嗯,补脑。”   晏堂拿着勺子喝了一口,点头说好喝。然后配着汤,吃了满满两碗米饭。这样的风卷残云,一点也不象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他。把苏鱼都看呆了,半晌才说:“你真是太赏脸了。”   晏堂睡好吃好,精神振奋:“B市的游乐场你还没去过吧?不如晚些时候我带你去玩夜场,跟白天很不一样,灯光,焰火,有全新的味道。”   “不。”苏鱼说,“我只想好好睡觉。”   晏堂也不坚持:“那明天,我一定带你去一个地方,不许拒绝。”   “B市这样大,一天玩不完的,我以后熟悉了,自己去就好。”   “不是B市,明早7点半的飞机,我6点钟过来接你。”   苏鱼想,到底去哪里,还要坐飞机。    ☆、26   晏堂终于向她求婚了。   他为人一向恬淡,就连求婚也说得云淡风轻的。她是孤儿,有好多婚事上的繁文缛节,能省便省了。只是找媒人来定了婚期,其余的就交给丫头婆子们去张罗。   她好象没有理由不同意。一向是她追他追得紧。如今他开口提出来,她更应该欢天喜地才是。   但她的欢喜都是浮在面上的,只风一吹便化开了一样。她看着丫头婆子们各种采买,红得耀眼的蔷薇罗、云纹锦捧到面前来让她看,“姑娘拿这个做嫁衣,准是整个允州城最漂亮的新娘!”金钏金镯子金帔坠,黄澄澄的,样子也精巧;珠翠团冠上大颗珍珠,颤颤地欲堕未堕。   可她总是想起落雨那天的马车,想起车轮辗过的隆隆声,想起裴湛向她平平望过来的一眼。她甚至分神想到若是当初答应了裴湛的求婚,那现在也许就是在胜州,阂府上下,在热热闹闹地在筹备着婚礼。裴湛看她的时候也许不会笑,但她保证只要他转过身去的时候,嘴角一定是弯起的。她这样想时,内心居然充满欢喜。   她也想起她与晏堂的交往,所有的相处都透着彬彬有礼。他温柔背后其实是清冷的疏离,她象是一滴投入水中的油花,奋不顾身地搅动时似乎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日子静下来,淡下来,她却始终是融不进去的。她无助地浮在水面,和他无限接近,又无限遥远。   自定了婚期,晏堂便不怎么与她相见了。他做什么都有章法,不似她一样随心所欲,结婚于他不过是水到渠成。   明天就是迎亲的日子,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她是个局外人。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,于是悄悄地拎了坛酒,穿了平常的衣服,趁夜里走到裴湛府里去。      裴同把苏鱼引进裴湛的书房里时,裴湛满面震惊。   她把条案上的书本往旁移一移,把酒坛不轻不重地放上去。   “我明天就成亲了。”   “你明天就成亲了。”  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。   但谁都没有笑。这不是好笑的事,看起来,她来这儿似乎也并不是需要他的祝福。   “我知道明天你不会来。”最后还是她先开口,“想着以后再没机会和你对酌,不如趁着今天喝个痛快。”   他看看那坛酒:“就这么一坛,怎么痛快?”   “这是我结婚的酒。你府上不是还有自酿,要多少没有?”   “喝醉了,还怎么当新娘。”   “不当更好。”她顺口说出来,自己也吃了一惊。心里觉得很没意思,便从案上取了喝茶的碗盏,一人面前摆一只,伸手要拍开酒坛的泥封,却被他拦住了。   “还没到成亲的日子呢,用不着喝这个。”他说,然后便斟了两杯茶。   茶似乎是刚沏好的,在这温暖的夏夜里,还能看到两缕细白的水雾。   “烫,等一等再喝吧。”他说,声音和缓。   她坐下来,只望着那袅袅的雾气出神。半晌才说:“我有时会想起你说的那个咒语。你说人真的会有来世吗?我以前是相信的,现在又感觉有点模糊起来。”   “也许是有的吧。相信总比不信要好一点。”   “好一点。”她不易察觉地点头,“如果有来世,那犯下的错,也许还有机会弥补,这样想想,似乎会多些希望。”   “晏堂待你不好吗?”他盯着她。   “好——!怎么不好?他带我出游,给我吹笛抚琴,不管什么时候对我都是温言软语。现在还要跟我成亲,知道我是孤儿,也没什么嫁妆,所有的东西都是他准备的,先拿过来给我充门面……他已经做到这样还要怎么好?”   “如果没银子,你可以来找我——”   “找你把我嫁出去?”   裴湛顿住,嘴里象含着一颗千斤重的橄榄,只是酸涩。   “可我走不到他心里去——他心里的事从不肯让我知道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他有心事?”   “我就是知道。我想跟他喝一点淡酒,但他从来不肯,他只肯喝清水。”   “酒这东西并不是人人喜欢,这个你不要怪他。”   “我不怪他。可我想看看他喝醉的样子,也许和平时不一样,也许那才是真的他……”   “晏堂是很含蓄的,你,不就是喜欢他这样吗?”话一出口,裴湛才意识到自己醋意浓浓的语气。   可苏鱼并没有察觉,微微点头:“没错。我一直以为,他就是我理想中的丈夫。”和理想中的丈夫成亲,她为什么这样不开心?反而对眼前这个冷口冷面的人这样难以割舍。   “其实,你明天的婚礼我是要去的。”他说,“晏堂送了喜帖给我。”按理,他备一点礼差人送去即可,但他还是想去看看。看看她穿上大红的嫁衣,是何等的美貌,看看她觅了如意郎君,是何等的幸福。   她抬眸一笑,莹莹的烛火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暖暖的金芒:“不提明天了,好不好?你那把匕首呢?拿给我看看。”   他一撩袍裾,取了匕首交到她手上。   还是那牛皮的刀鞘,积累着岁月的痕迹,还带着一点他的体温,握在手里,那点温暖便好似融进她的掌心里,只剩下弹性的触感。她一颗颗地抚摸过刀柄上的宝石,然后刷的一下把匕首拔了出来。   他吓了一跳,有点嗔怪地说:“你小心一点,是开过刃的,割破了手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   她毫不在意地把刀子摆来摆去:“为什么要开刃呢?我打保票这匕首没机会沾血。”   他宠溺地看她:“是。可我一个大男人,带一把没开刃的刀,听起来就一点也不威风。”   她哧地一声笑出来,看着他的眼睛。原来他看自己时是这样的宠溺,自己以前都没发现。   可现在发现,已经太迟了。   那些洒着点点阳光,吹着暖暖微风的日子,她还没察觉有多美,就已经过去了。那些和他一起走过的遥遥的旅程,那些嘻笑拌嘴的美好,她还没反应过来,就已经变成回忆了。过年时团团围坐,他与她挨着,转头就看见对方被炉火映红的脸,吃年馎饦的时候,她吃不下整个,用筷子夹了半个,另一半顺手丢到他的碗里去,还恶作剧一样看着他,他也不恼火,居然就那样吃了。这样的亲腻,她只与苏老爹有过,而她竟然只以为和他只是兄弟!每个人都怕他,只她不怕,因为她知道他宠着她,惯着她,只有她掏墙挖洞气得他跳脚,因为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真的生她的气……她为什么会这样,其实有个答案一直放在那里。   她果然迟钝。   她想着那些过往,清晰得就象昨天一样。   “你中毒那次,我骗你说不许吃饭,然后……你真的饿了一天?”   “嗯,没吃。”   “你怎么那样傻?”她笑。   “是你太狡诈吧?”他叹气:“你刚救了我一命,当大夫的话我怎么敢不听?”   ……   “你捡了我的钱袋为什么不还给我?”   “你不是有办法挣回去么?”   “那是我聪明好不好?”   “对,你真聪明。”   她知道,他不过是看着她耍小聪明,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傻子。   ……   “我是不是灌醉你的第一个人?”   “大概是。”   “我酒量有那么好?”   “你不喝酒哪来的酒量。”   “你不服气?”   “不服。”   她豪气顿生:“来来来!咱们就先把这一坛喝掉……”   她突然住了口,两个人一齐望着酒坛上贴的大红喜字。沉默。   “你独自潜入允城那个晚上,是不是不想活着回来了?”   他没说话,然后笑了:“你那天晚上唱的歌真是好听。”   “那我再唱一遍给你吧。以后,我就不唱了。”她轻声唱着,眼里缓缓地蓄起泪。他那夜是要去送死,临别前他拥抱了她,她当时只是傻傻地不敢动,一点也不明白他中的千沟万壑。她现在明白了,懂了。那样痛的分别,她现在感受到了。   她唱完了,吸吸鼻子,冲他微笑:“裴湛,让我抱抱你吧。以后……没有以后了。”   不等他应答,她就向他贴过去,手臂用力地攀住他的脊背。他那样高大,她觉得自己象一只吊在树干上的猴子,她紧紧地攀住他,把脸贴在他的胸口。他的心跳就象急促地敲着杖鼓,他垂下头,在她耳边说:“别去成亲了,我带你走。”   这句话终于逼出了她的眼泪,她纷乱地摇着头,说不出一句话。   他吐出一声压抑的叹息,终于回抱住她,狠狠地吻住她的唇。   这样苦涩的一个吻,有一点咸,因为混杂着她的泪,象狂风暴雨样的肆虐,满是末世到来一样的绝望。她生涩地回应他,引来他更狂暴地掠夺,她象一棵拔出地面的小草,柔弱又紧紧地依附着他。她向后仰去,手却不小心将酒坛推到地上,哗啦一声,摔碎了。   这声脆响仿佛敲醒了两人迷茫的神志,他的吻和缓下来,流在她的唇齿间缠绵。她停住泪,专心地吻他,仿佛这世上只有这一件事。   隔了许久,她伏在他的胸口,轻声地说,“如果来世遇到你,我再不说做兄弟那样的傻话了。”   “别去成亲。”他再次说,声音喑哑,“留在我府里,没人敢把你怎么样。”   可是她不能。她不后悔来找他,也不后悔吻他,但她不能留下来。她知道这对他来说,是多大的罪。她虽未成亲,但已下定,便是□□,他擅自留下她,就算是王爷,也是重罪。   她从他的胸前离开。“裴湛,我得走了。”   他紧紧握着她的双臂:“不能走。”   “必须走了,”她忍住泪,“晏堂从没有对不起我,我和他换过定贴,下了定礼,我对他有承诺。”一切错过只是她的错,已经不可挽回,更不可错上加错。   她语气这样坚决,神色凄楚却不可违拗。   他的手渐渐地放开,把案几上那把匕首放进她手里:“这个你收好。”   她一惊。“送我?那可不行!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,还有你皇兄……”   “原本就是思念,给了你,只是更添思念而已。”   她把匕首握到手里。这是他父皇留给他保命的东西,他把命都要给她。她吸了吸鼻子,开始抠刀柄上的一颗红色宝石。   “匕首我不能要,”她边抠边说,“给我一颗石头吧!你也知道,我很贪财的,这颗是不是最大最贵?……你给我的金叶子,我都留着没有花呢……”   那宝石嵌得太牢固,又是光润的表面,她其实也知道抠不动,抠了许久却终于啜泣起来。   他一直看着她,慢慢地伸出手去,握住她的手,连同匕首一起握着,他掌心温暖,指尖却微凉。      她拒绝了他差人送她的好意,只是深一步浅一步地踏进茫茫的黑夜里去。没有月亮,没有星星,没有风。   她紧紧握着他送的匕首,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。她忍着不哭出声来,因为她知道他一直跟在后面,不远不近,不疾不徐。直到进了院子,反身撞上门板,她才哽咽起来。巷子里遥遥地传来一阵萧声,却是自己曾唱给他的那曲江南俚歌,“冈头花草齐,燕子东西飞。 ”幽幽的萧声在夜里盘旋回转,她心里跟着那萧声唱和,嘴上却除了呜咽发不出任何声音。   裴湛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家。书房里满是辛辣的酒气,他第一次觉得酒是这样呛人,呛得他眼都红了。她刚刚还在这里,他口中还留着她的芳香,怀中还有她的温暖。几上还有两盏茶,茶汤映着豆样的烛光,盈盈欲碎,他缓缓捧起一盏来——已是凉了。    ☆、27   苏鱼平生第一次坐飞机,心里扑通扑通地跳,又怕给晏堂丢脸,只是强抑着兴奋。   飞了不到2个小时,飞机在澄湖降落。大约是早打了招呼,澄湖分公司的人把车送到机场,晏堂开着车一路疾驰。下车的时候,先嗅到腥咸海风的味道。   天有点阴,灰白的水面大片地铺开,一直连到同样灰白色的天边,只留朦朦一线,遥遥无垠,好似把整个天地都包容在一起。海天间有点点的黑色,是盘旋的鸥鸟,隐隐听到涛声中夹着它们的歌唱。远处的海面宁静无波,近到岸边却是浪花翻涌,碎白的,仿佛一捧捧的珍珠,按着节奏,不急不缓,献宝似的呈到近前来,又转瞬消逝在濡湿的沙滩。   “我查过了。这里从前叫做登州。”晏堂说。   苏鱼猜到了。看到海的时候,她就想到了。昨天看电影时以为他睡了没听见她的喃喃低语。他之前又一直保密,不肯透露行程,其实就算告诉她去澄湖,她也不知道那就是登州。   从B市到澄湖,坐飞机又转汽车,也不过是三两个小时,前世里,却是跨不回去的遥远。   “谢谢你,晏堂。”她由衷地说。   “这种时候带你来海边,确实太早了点。可谁让我忍不住要献宝。”他口气里又有点得意又有点抱歉,“昨天你煮汤的时候,我订了今天的机票。好在现在不是旺季,票不是很难订。”   虽然快到夏天,但天阴,海边的风吹起来还有一股阴湿的寒气,确实不是到海边的好时节,长长的海岸线上,人迹罕至。   可她由衷地高兴,在海滩上跑来跑去:“这里!是不是应该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?很平很平,天暖的时候可以躺在上面晒太阳,把皮肤晒得黑黑的……”她四下里望,沿着海滩一直快步走,不住地问,“会有多远呢?会不会被浪冲走了?或者冲没了?这么久的时间,会没了吗?”   晏堂想不出白皮肤的苏鱼被晒得黑黑的样子,听到她一连串地问,笑道:“海岸线很长呢,就算在澄湖也不只这短短一段。你说的大石头,已经过了那么久,也许已经沉入海底了。”   幸而她并没有失望太久,回头望着沙滩上长长两串脚印,走了这样远,几乎望不到头。   苏鱼叹息:“我听人说过大海,今天才是第一次见。原来海这样宽广,这样无边无际,比我想象的还要雄壮辽阔。”那个曾晒得黝黑的小男孩,曾在这里终日畅游。千年前,这片海见证过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。   苏鱼蹲下身去,把手伸到一捧浪花里面,却被冰激得瑟缩了一下。   晏堂拉她起来,诧异道:“你是第一次看海?难道你说的登州不是你的家乡?”   “我从没说过家乡是登州啊!”她失笑,笑容很快就凝住了——晏堂把她被水激得通红的手指握在手里,他的掌心温暖,她的冰手指陷在里面却象被烙铁烫过一样。她慌慌张张地抽了两下,终于把手抽开了。   晏堂的表情有点受伤。   “这样也不可以吗?”他眼里有委屈。   不可以。  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。电影院里,他靠着她睡着了,她只觉得心跳擂鼓,象做了什么错事一样。对,就是那种做错了事的感觉。让她觉得恐慌。   苏鱼说不出原因,她只有抱歉。   海风冷硬,割在脸上,也直割到心里去。苏鱼忍不住打了个寒噤。   晏堂叹口气,把风衣脱下来罩住她的肩膀。风衣厚重,披在身上沉甸甸的,除了暖,还有一丝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,是晏堂的味道,这让苏鱼有点眩晕。她急道:“不用给我,你穿得太少了,会生病的。”   他在风衣下面原只穿一件薄薄的银灰色衬衫,被风吹得簌簌抖动,想必很冷。但他一双手,执拗地握紧风衣的两襟,不让她挣掉。   “要是给你冻病了,我岂不更难受。”他只是微笑。   苏鱼只好说:“那还是回车里去吧。车里暖一点。”   晏堂却似没听见:“苏鱼,我很郑重地告诉你,我爱你。我好象被你下了蛊,不知不觉地就要对你好,止不住要对你好。可我不喜欢你的躲闪,为什么?是因为裴湛吗?他根本不记得你。所以,请你认真地看看我,接受我。”   没错。她一直在躲闪。   “我,我不知道……”苏鱼望着他,面上一片茫然。   涛声阵阵,好象冲刷着她的大脑。他并不知道,她曾经是那样爱他,那样奋不顾身地扎到爱情里。她也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对她更好,那种真真切切的烟火气,明明更要打动她。可面对他的耐心体贴,她的心里却如何也生不出从前那样的激情来。   晏堂心头一片怜惜,他缓缓地垂下头去,要吻她的嘴。   苏鱼有点迟疑,想到他的种种体贴,便又象受了蛊惑,也许她应该试着接受吧,虽然想不起之后发生了什么,但她毕竟是爱过他的。她微微扬起脸将唇迎过去……从前……可她不记得从前他吻过她……   在唇上柔软的触感尚未定型的瞬间,一道锐利地痛向苏鱼的心脏猛烈地割过来,象一柄利刃重重地叉入胸口。她猝不及防,疼得啊了一声,用手抚住胸口。晏堂一惊,连忙拥住她。   但那痛楚并不减缓,反而从心脏处蔓延开来,流淌到四肢百骸,让她摇摇欲坠。她一句话也说不出,白着一张脸只是大口地喘息。   晏堂顾不得太多,抱起她就向汽车大步奔跑。   苏鱼软软地挂在晏堂胸前,恍恍忽忽只听到他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......      苏鱼清醒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副驾座上,座位调得很平,身上牢牢地扣着安全带。胸口已经不痛了,只是全身没力气。她微微转头,见晏堂紧紧抿着嘴唇,正神色严峻地开着车。   “晏堂。”她叫了一声。   晏堂扭转头,见她睁开眼,略松了口气。“你醒了?好些吗?”他的声音里有遏止不住地轻颤。   “好象没事了。”苏鱼吃力地调整座椅坐起来。   “你不要动,”他并不停车,口气严厉,“我刚才已经让人联络了澄湖最好的医院,马上入院做检查。”   她被押着去做了最全面的检查,有一些结果最早也要第二天出来。晏堂不准她离开医院,硬生生地给办了入院的手续。   又不给好吃的,只肯给她病号饭,他陪着她吃。   苏鱼只好愁眉苦脸地吸溜着小米粥。虽然这疼痛来得匪疑所思,但现在她明明已经恢复如常。   “你既然从前都没来过登州,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海?”   “只是听……别人说起过。”   “谁?裴总?”他好象察觉到什么。   她被粥呛了一口:“呃,是。”   他盯着她的脸,半晌才突然笑起来,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。   他目光明了:“瞧我,不过是给人做了嫁衣。”   “晏堂……”   “他不是兄弟吗?”   “......”   “你心心念念地只是要找到他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什么都是裴湛,你看到的一切都是裴湛,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裴湛!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如果他想起了你,你是不是要跟他走?”   “……我没想过以后......”   “那是因为他还没承诺给你以后!”   他这样愤怒,这样咄咄逼人,仿佛要把她心里那一点细微的侥幸都逼出来,也许她不是爱裴湛的,也许只因为裴湛不理会她刺激到了她,或者也许是别的什么……可晏堂这样一句紧着一句地逼问上来,那原本一片模糊的影子渐渐成形,她才醒悟过来,原来,她是爱他的,是爱着裴湛的。他在梦里就这样告诉过她,她当时并不承认,可她现在想承认了,这感觉一旦尘埃落定,豁然间一片开朗。   晏堂却只是苦笑。   “苏鱼,你的记忆是不是欺骗了你。你说我是你的爱人,却一脸疏离,说他是你的兄弟,可你看看你看他照片时的样子,你眼里闪着光!你自己看不见,我能看见。”晏堂心头一片酸涩。他默默站起来,推开病房的门,“我出去透透气。”   医院的小卖部里并不卖香烟。晏堂出了医院大门,到外面的超市里随便买了一盒中华和一支火机。   他从不吸烟。当烟草的辛辣吸进胸膛的时候,他被呛得猛烈地咳了起来,他咳得那样用力,眼泪几乎要迸出来。   她一定给我下了蛊,他想,苏鱼一定给我下了什么蛊。   不过才相处了几个月,他居然陷在这份感情里拔不出来!而她并不爱他!   他站在街角,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流,一支一支地吸烟,吸得胸口似乎都钝痛了。直到天色渐暗,车流变成了明灭闪光的灯河,缓缓地向前流淌,没有尽头。  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几下。他拿出来,眉头一皱。   “晏总,怎么跑到澄湖去躲清闲了?”   “谢总还真关心我。”他不想多做纠缠,“泰宇是鼎峰的竞争对手,你也要避点嫌。”   “还不够避嫌吗?几个月都没联络你,知道你出了B市才打电话给你,我很小心。言归正传,裴湛把TW的并购交给你了,真是万幸。”   “没有什么幸不幸的,这次我并不想帮你。”   “跟TW并购比起来,你之前为我做的那些简直不值一提……”   “正因为TW并购事关重大,所以我做得不能太绝。之前做的那些,与你曾经给我的帮助相抵,已经绰绰有余!你不能太贪心。”   “贪心又怎么样?人心都是贪!我答应你,只做这一次,之后我们再不联络。”   “我不做。风险太大。这个案子一旦出事,别说在这一行我再也翻不了身,牢狱之灾都是免不了的,你不用再说了。”   “好。我不说。”电话那头居然就答应了,“在澄湖,有苏小姐陪着吧?”   “连她你也调查?”愤怒让晏堂的声音轻颤起来。   “随便查一查,可惜之前偏什么都查不到。不过说来有趣,这个苏小姐对你们的裴总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,据说餐会上跟裴湛眉目传情,就连酒量也不相上下呢!什么时候酒量好也这样重要了?啧啧,你……那天好象是喝醉了?”   公司里有他的人。晏堂迅速回想了一下那天餐会上的几个人,猜了一遍却不得要领。   “说这个做什么?”他沉声问。   “自古美女爱英雄,裴湛那种男人,你若不把他打倒,他永远是高你一头的。你说,苏小姐的眼睛会看着谁呢?”   “她若喜欢裴总,自然会看着裴总。”   “啧啧啧啧,你还真是大方哪!可是裴湛偏偏并不拿她当回事,苏小姐若是出了什么意外,他恐怕连眼都不眨一下吧?”   晏堂握着手机的手青筋崩起:“你用苏鱼威胁我?”   “说得太难听了,你要是识时务,谁能威胁得了你?”   晏堂愤然挂了电话。      回到病房的时候,苏鱼正立在窗前,听见他的脚步声连忙转过身来。   “本来想下去找你,又怕你回来见不到我……”她急着解释。   他打断她:“苏鱼,如果裴湛记起了你,你会陪他一起看电影,做饭给他吃,煮汤给他喝,在他拉住你手的时候不躲闪,在他吻你的时候也……回吻他吗?”   苏鱼呆立在那里,没有回答。   晏堂知道,她只是不忍回答,他原本也没想着要她回答,因为答案早就放在那里,沉重在压在他的心上,一点一点,把心压成碎片。    ☆、28   检查的结果显示苏鱼身体健康,没有任何潜在的疾病。   “可她那天晕倒了。”晏堂坚持。   医生耸耸肩:“有可能是迷走神经性晕厥,但是要确诊的话也不是很容易。”   晏堂起身带苏鱼出了诊室。   “回B市后再系统地查一遍。我认识一家私立医院,体检这方面做得非常细致。回到B市就做,我现在就叫人给你预约。”他一边走一边开始打电话。看来他一定是要给她查出一点什么才罢休。   因为等检查结果,晏堂改签了机票,把归程向后拖了半日。他一直很沉默,除了问她渴不渴,饿不饿,累不累,几乎再没有话说。   澄湖的机场并不大,乘客也稀稀落落。晏堂拖着一只小箱子走在前面,苏鱼挎着随身的小包默默跟在后面。两个人坐到候机室的椅子上,气氛沉闷得象要凝固。   “晏堂,这几个月来,你一直在帮我,谢谢你。”   他只是摇摇头。   “你对我好,我能感觉到。我也想试着接受你,可你看到了,我不能。我不能强迫自己的心意。”   大约是“强迫”两个字伤到了他,他依然没有说话,但她看到他咬着牙。   “所以,对不起。”   “我自己的一厢情愿,你没什么对不起。”  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,偷偷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脸。      回到B市,晏堂送苏鱼回了公寓。   “明天我找人带你去做体检。你在家里等我。”  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,只是微笑着跟他摆了摆手。   她已经打定主意离开他。她不能当面告诉他,她很清楚,那样他不会让她走的。他那样怜惜她,宁可自己挨冻也要把大衣披在她肩上,要是知道她孤身一人陷进这陌生的都市里,他怎么肯呢?   她打扫了整个公寓。除了穿在身上的随身衣物,留下了他给她的所有东西,包括那张□□。然后锁上门走出来。   B市果然是座不夜城。汽车的尾灯,店铺外闪亮的霓虹,高楼里星星点点的灯光,把这座城市映得比白天还要漂亮。街道两旁的花坛里,有早开的蔷薇,粉红的,大朵大朵,铺在墨绿叶间,经过时嗅到一阵暖香。有夜间锻炼的人们,耳里塞着耳塞,旁若无人地跑过去,三三两两的行人,交谈着,也从她身边经过。   没人注意到她。   她只是沿着路一直走。到叉路的时候仔细辩认一下方向,然后继续走。   她要去裴湛家,她知道在哪里。过去的几个月里,她几次坐着出租车跟在他的车后面来到这里。出租车的师傅说,这里叫“梓郡”,是富人区。   梓郡离鼎峰很远,从繁华的闹市区要一直拐进一条清幽的小径。她一步步地走,确认自己没走错,可市区怎么这样大,她走得大汗淋漓,还是走不到边,双腿简直要累断掉。她怎么这样傻,如果把那张卡带出来就好了。写一张借条,以后可以让裴湛替她还。他这样折磨她,还一点钱是天经地义。   她坚持往前走。又慢慢发现,比累更难捱的,是饿。   她又想起冰箱里还存着剩米饭,只要加两颗鸡蛋一点葱花,炒一炒就是一碗喷香的蛋炒饭。她怎么这样傻,吃了饭再出来就好了。   她实在撑不住,一屁股坐在马路牙上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   苏老爹给她讲过不食周粟的故事,她如今也要学伯夷叔齐,真是自讨苦吃!她跟晏堂有什么深仇大恨?吃住了他这么些日子,其实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,是不是?果然人还是要圆通一点,不然裴湛家还没走到,自己先要饿死。身后就是红红火火的夜宵店,她因为没钱不得而入,饿死在饭店门口也真是够惭愧的!      裴湛今天照例是加班。刚刚结束和晏堂关于并购部分细节的讨论。   “今天怎么下午才到?”裴湛问,“上午叫秘书给你打了几个电话,说你去澄湖了?”   “是。有一点事耽搁了半天。”   “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。给大家放了两天的假,你自己怎么还没休息过来呢?”   “……我休息得挺好的。”   裴湛看了看表:“一起去吃点东西吧。”   “不了。我想回去。”   裴湛知道,与晏堂越是相近的人,他越是清冷,面对他的一再拒绝,裴湛也并不坚持,思忖了一下,才说:“听说你把苏鱼带到B市来了,你们相处的,还是不好吗?”   晏堂笑一笑,并不回答,却突然问道:“裴总,您去过澄湖吗?”   “澄湖?”裴湛笑起来,“我就是澄湖人,我在那里长大的。”      裴湛开着车一路回家。未出市区,远远地看见马路边有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。那头发真是长,就算拢到了膝上,那发梢旋过来也已经垂到了脚边。暮春的风缓缓地吹着,把那女孩遮在脸上的头发拂开……   裴湛已然驶了过去,但他轻踩刹车,车子便缓缓停下来。后视镜里,那女孩又扭头望向身后的夜宵店,狠命地叹气。   苏鱼一声接一声地叹气。自从知道裴湛不认得她,她总是叹气。想来正是肝郁所致,改日应该去药店抓一点柴胡、香附之类,好好调理一下。   正想着,冷不防一个身影站到她面前。那么高,她仰头望去,几乎要把脖子拗断。   是裴湛。   她脑中只闪过一句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”。   “苏小姐?这么晚了,怎么在这里?”   苏鱼百感交集,只挤出一句:“我饿了……”   没钱,没手机,果然在这现代都市里走不出市区。      苏鱼顺利地吃到了牛肉面,肚子里暖暖的,心里也暖暖的。   虽然裴湛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表情……那又有什么,他当年认识她之初还把她当空气,到最后还不是一样爱上她?前天的梦里,她想起与他那生离死别的一吻,现在恨不能立时扑到他身上。她已经断然拒绝了晏堂,再没有什么牵绊,就只剩下与他相认了。   “裴湛,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不记得我了。但我这样对你穷追不舍也是有原因的。一千多年前,你在我死前给我下了咒语,许诺我来世与你相见。你看,我已经来了。咱们是不是应该想个什么办法,让你记起从前的事来?老实说,我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,只记得在我与晏堂成婚的前夜我去找你,你送了我那把黄金匕首。那匕首,你有印象吗?现在在允今博物馆里。这么长,那是你父皇给你留下的,刀柄上镶着很多颗宝石,有你皇兄给你做的刀鞘,你当时把它给了我。你把它放在我的手里,说,原本就是思念,现在只是更添了思念而已……”   “裴湛,你之前来到我梦里,说我一直在爱着你,我不承认,但现在,我承认了。就在你把匕首交给我那一刻,我动了逃婚的念头。我才发觉,原来我对晏堂那样的小心翼翼,并不叫爱;而我对你肆无忌惮,正是因为我心里笃信着你永远不会离开我,永远会在我身边,永远会爱我,而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……那时我真是傻,以为那是兄弟之情。现在我知道了,我一直是爱你的……”   她说得动容,抽出纸巾用力地擤鼻子。   裴湛冷静地打量她:“苏小姐,你稍安勿躁。之前我已经打电话给了晏堂,他正在赶过来。”   苏鱼瞪起一双水朦朦的眼睛。   “你说什么?我刚才的话你都没听懂吗?我要找的人是你,晏堂——我很感激他,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了。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公寓里,不打算回去了。你不收留我,还要把我推回去?原来你可不是这样的!”   晏堂快步进来,一眼看到了满面怒色的苏鱼。   “晏堂!”苏鱼也看见了他,“你来告诉他我是怎样出现在你面前的!他——居然不信我!”   裴湛倒是松了口气,他站起身来,凑在晏堂耳边道:“我现在真有点好奇了,你怎么会对她这样死心塌地。她这里——”他敲敲头,“好象有点不正常。”他拍拍晏堂肩膀,表示货物正常交接,就快步地向门外走去。   苏鱼一声大喊:“裴湛!你对我就这样不负责任吗?”给她下了咒,死活拴住她到来世相见,居然见了还不认账,可有一点信用可言?   喧闹的饭堂刹那间寂静无声。满室的人都向这边看过来。   裴湛只觉得一阵尴尬。他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!他做了什么了?就不负责任了?这个叫苏鱼的女人发了疯,简直不可理喻!      晏堂拖着苏鱼回了公寓。   “这就是你的不告而别?”已经收拾整齐的公寓,茶几上放着钥匙,手机和□□。“我不知道,竟然这样遭你嫌恶,房子不肯住,钱也不肯花,就算你不接受我,但多少为自己打算一下。要是今天裴总没遇到你,你晚上吃什么?住哪里?”   “所以我也有点后悔,不如把□□带在身上,大不了……以后叫裴湛还你。”   “他替你还?算得真清楚。你倒真是知道谁远谁近。”他讽刺地说。   “只要他想起我来,他一定会把我留在身边的。”   晏堂看着那张固执的小脸,怒极反笑:“我真是贱!”他盯着她,“可我认了。我答应你,只要你住在这里,我再不来骚扰你。这一切,你就当做是借给你的,你要还就以后还好了。你再怎么去找裴总,是你的事。但你要记着,如果有了什么难事,尽管找我。是!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低三下四,讲出来也真是没脸,可那又怎么样?若不这样做,我心里会更不舒服。”   他走到门边停下脚步:“记着明天还要做检查,晚上不要喝水吃东西。明天我会找人带你去,我——就不过来了。”    ☆、29   晏堂说到做到,再没有出现过。   体检还是做了。全套的,很细致。苏鱼见识了一遍现代医学科技,但结果还是没查出什么来。   晏堂没有电话来,检查结果应该也是知道了。   但她总是叹气,于是到超市选了一只砂锅,去中药店自己抓了几味药,又小火慢慢地熬起来。不过都是滋补安神的药,每日地熬制,整个屋子里终日都是药香。   她每日起得很早,去楼下跑步,一套八段锦打得呼呼有声。然后去超市买菜,每一顿都吃得很好。白天她就去楼下花坛边的凉亭里,看小孩子们玩,跟老人家闲聊。看着老人们皱纹纵横的脸,她去买了套很贵的化妆品,这是她给自己一份最大的支出。她原本不在意自己的容貌,可是想着与裴湛遥遥无期的相认,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下面部现状。   她睡得很早,因为梦里有裴湛在等她。   他们每次约会的地方都不一样。有时在海边,有时在林地,有时又在皑皑的雪中。   他喜欢冷,她又不耐严寒,他就把宽大的皮氅解下来,厚厚地搭在她的肩上。可那皮氅不但宽大,而且沉重,坠得她象要立不住,要一头扎到雪地里去。看她勉强站着,他便哈哈大笑。她气愤不过,便索性丢了大氅,团了雪团打他。雪团飞过去,有的打中,有的打不中,可他只是一味地躲,也不肯回敬一下。倒是她自己打累了,跌坐在雪地里,他便冲过去拉她起来,环抱住她,给她的冰手呵气。   她仰头吻他。她喜欢吻他,喜欢他的拥抱,陷在他的怀里,喘息间有他的味道,这让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。   “裴湛,我这是在做梦吧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不要让我醒过来。”   “恐怕不行。”   “你可不可以悄悄去告诉白天那个厌恶我的裴总,请他与我相认可好?”   “他听不见我,就算听得见,他也固执得很。”   “至少,请他别象看疯子一样看我。”   他苦笑着看她,亲吻她的额头。   “所以,一切只能靠我自己么?”   原来他只能在梦里给她温暖。她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。这一定是惩罚。她想,罚她前世对裴湛的无情。      她又试过两次去找裴湛,但始终没有见到。小玫给她打电话闲聊的时候,说总部的TW并购案似乎出了一点问题,裴总为这事很是恼火。苏鱼想到并购案是晏堂负责的,裴湛恼了,第一个不好受的一定是晏堂。本来想打电话问一问,但想想还是放弃了。晏堂这么久没来找她,是她把他伤得深了,再没有回头去撩拨的道理。   晏堂却又来了。   他先打了电话,语气中并没有异样,仿佛他并没有说过从前那些永远消失的话。他说总是加班,又累又饿,想念她炖的汤,然后小心地问,可不可以晚餐的时候尝到她的手艺。   他的小心翼翼让她有些难过。连忙答应他。然后去超市转了一圈,买了各种食材。   最近她手艺又有长进,想到晏堂对她的用心,愧疚之下更要竭力地施展一番。   晏堂居然早到,还拎了一条鱼来。   他好象不是从公司过来的,因为并没有穿正装,只穿一件纯色的墨色T恤,领口那里有细密的金线匝的细细两条,很低调的奢华。他对服饰一向讲究,品味又好。带她买回来的衣服比小玫的眼光要高得多。   “刚回B市的时候,我就许诺说以后给你做饭吃,结果失信。今天我得补偿上。”   他也不等她反驳,说话就进了厨房,套件围裙,干脆利落地把鱼收拾好,洗净,一气呵成,直把她看呆了。   “在外国读书的时候在一家中餐厅打工,手脚慢一点就要挨骂。厨师长扬着长长的勺子,中英混杂地骂。倒是被骂得勤快了,还学了好些菜式。”   她从没听他讲过过去。只听小玫说过他是海归,进了鼎峰后,做得顺风顺水,是裴总面前的红人。   他把鱼腌上了,又回去切土豆丝。   “你知道吗?切丝可是基本功,我切的这种丝标准长度是6到8厘米,4毫米粗,下刀的时候力度要均匀,后面的手在挪的时候也要保持匀速,从声音上就可以听得出来,始终一样的。”咚咚咚咚,果然刀敲在案板上的声响象是匀净的鼓点。洁白的土豆丝在他的刀下慢慢地堆积起来,象攒起一堆雪。   “你真厉害。”她由衷地说。她从来不做切丝的菜,她的刀功惨不忍睹,切出来的都是棒子。   他果然训练有素,手脚麻利,清蒸桂鱼,素炒西兰花,煎土豆丝,还有一盘蔬菜沙拉,再加上她之前在锅里熬的虫草花鸡汤,四菜一汤铺满了小小的餐桌,色泽鲜艳,香气扑鼻。   “说是我做菜,结果都是你做的。”她有点不好意思,“再说,你做得也太好了吧?”她之前送的饭,熬的汤都不过是班门弄斧。   他想说你做的饭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饭,但还是忍住了,给两支杯子里斟上果汁:“要不是家里出了变故,我很可能就开一家餐馆过点悠闲的日子了。我小时候家境殷实,父母开一家不小的贸易公司,我被寄予厚望,15岁就被送到英国求学,以为学成归来接父亲的生意就是人生,并不知道什么是兴趣。直到读书到后来去餐馆打工,才突然发现自己感兴趣的居然不是金融贸易而是当一名厨师……可我父母不能接受我的职业选择,在从机场接我回来的路上,我们第一次发生争吵......那也是最后一次争吵。”   她怔怔地听。   他顿了顿,夹一颗西兰花放到嘴里用力地咀嚼,仿佛可以把那股酸涩咽下去。   “我们的车发生追尾,我只受了轻伤,但我父母当场就走了。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家里的生意境况不好,父亲很希望我重振公司。父亲走后,公司也转手了。我心里很难受,每天都去酒吧里打架,其实就是故意去挨揍,被揍得越狠心里好像就越舒服一点。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,最后还是出事了……”他好像陷在回忆里,半晌才呼出一口气,口气变淡,象在讲别人的故事,“总之我因为过失伤人被判了三年。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帮我上下打点,才改了缓刑。他道行不浅,帮我隐住了这段黑历史,又托人把我引荐给了裴总……”   “其实你在鼎峰做得很好啊!裴湛也信任你,下面的人也都佩服你。”   他微微一笑,知道她在宽慰他,也并不再说什么,只是让她:“快,每样都尝尝,看看味道如何。”   每一样都好吃。她吃得很卖力,好象要把舌头都吃进去。然后指着剪土豆丝盘底浅浅的油说:“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样多油的菜呢。以前从来不见你吃这样油大的。”   他一向吃得很克制,不吃路边摊,饮食少油少盐,不近烟酒,堪称健康模范。   “克制久了,冲动一下,也是乐趣。”他说,“我看了你的体检报告,好象很正常。”   她有点得意。   “那你在吃什么中药?进来就闻到了。”   “不过是一些舒肝理气的,我可就这点本事。”   “嗯,现在也有很多人相信中医养生。”   “那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?开个方子?”她跃跃欲试起来。   他笑一下:“不用了。”   “我最近听说……”她观察着他的脸色,“你负责的那个什么并购好象出了点问题。裴湛有没有对你发脾气?”   他并不想回答,抬了抬眉毛,然后垂头吃鱼。   “既然出了问题,应该会很忙吧?你打电话的时候偏又说闲下来了……是裴湛,他不叫你做了吗?他解雇你?”   “其实今天应该喝点酒的,”他答非所问,只是微笑,“不过我的酒量你也知道,要是喝了酒,后面的安排就进行不下去了。”   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,问:“什么安排?”   “吃了饭,带两件厚衣服,穿上运动鞋跟我走就是了。”他看起来神神秘秘的。     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坐到车里,车子一路向东开去。   启程时还是下午,明亮的阳光映进车窗,照得人昏昏欲睡。晏堂往CD机里送了张碟片,一个女声轻柔地开始唱。   “绿草苍苍,白雾茫茫,   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,   绿草萋萋,白雾迷离,   有位佳人,靠水而居。   我愿逆流而上 ,依偎在她身旁 ,   无奈前有险滩 ,道路又远又长 ,   我愿顺流而下 ,找寻她的方向 ,   却见依稀仿佛 ,她在水的中央,   我愿逆流而上 ,与她轻言细语,   无奈前有险滩 ,道路曲折无已,   我愿顺流而下 ,找寻她的足迹,   却见仿佛依稀 ,她在水中伫立。”   曲调婉转,意思她也听懂了。只觉得熟悉,问:“这是不是《诗经》里的一首改的?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;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”竟然还记得这几句。   他赞许地点头:“求而不得,大约是佳人无意。”口气听起来象是开玩笑,但她还是缩了缩头,看向窗外。   “要是不担心我把你卖了,就睡一会儿吧,路还很远。”他把音响的声音调到很小。   她倒是真有点困了,又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,伴着轻浅的歌声,倒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。   睁开眼睛的时候,车子是停着的。身旁也没有人,她向窗外望去,见晏堂拎了一大袋子的东西走回来。她摇下车窗喊了他一声。   他进了车里,从袋子里拿出罐饮料递给她:“渴了吗?刚在服务区买了点吃的。”   她接过来,有点不好意思:“我——太能睡了吧?”   “多睡点好。要到地方得半夜呢。”   苏鱼振作起来,跳下车,用力伸展了几下。  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,高速服务区的花坛里种着各色的蔷薇,在暗下去的天光里黄的红的开成一片,暖风吹过来,也带着隐隐的花香。   他坐在车里,看着她象个孩子一样捧着花朵嗅着,一脸陶醉。她穿了条浅绿碎花的长裙,是刚到B市的时候,他带她去商场顺手买下的。她不喜欢太暴露的裙子,这条很合体,很长很飘逸,圆领口,露着洁白的脖颈,头发松松地编了个长辫子,她刚才睡得不老实,揉下来不少碎发,荡在脸颊边上,却更显出一派慵懒的神态来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好象要把她的样子印到心底。   她扭过头来,正对上他的眼睛,知道他一直在看她,便有点不自在起来,但还是咧开嘴巴,露齿一笑。   她的身后是绯红的晚霞,象一幕神奇的幕布,她站在幕布前,笑靥如花。他只觉得她真美。   他也知道,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么美的她了。    ☆、30   苏鱼其实并不在意晏堂带她到哪里去。她看出他有心事,可他并不想与她讲。   车子在高速路上一路疾驰,夜色沉重,车辆稀少,车前灯射出雪亮的光束,映亮了路边的反光带,象一道银亮的闪电,急速地向后退去。   “我发现一个问题”,她突然说,“你的手机一直没响。”   “去你那里之前我就关机了。”   “原来你不是象你说的那样闲啊。”   “怎么不是,我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。”   “你总是这样,”她皱皱鼻子,“你永远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走,什么都安排好了才开始,没有兴之所至的时候。比如今天,这偷出来的半日闲暇,你也想好了去处。一千多年过去,你这脾气还是如此。”   “是吗?”他很感兴趣地问,“很少听你说前世的事。我们是怎么认识的?讲讲怎么样?开长途的夜路,实在无聊。”   其实她并不愿多说。自最近一次想起与裴湛的惜别,她便心心念念只剩下裴湛一个人。现在让她讲与晏堂的过往,她开不了口。于是只好支支吾吾地说:“其实认识得也很平常,不过是走在路上遇到了。”   他开心地笑起来:“看来是一见钟情了。后来怎么样?”   “什么怎么样?最后,我还没想起来。”   “怎样才能想起来?”   “我睡觉的时候,会梦到从前,一点一点的,像演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一遍,就这样慢慢想起来了。”   “那,你那时爱我吗?”   她想了一会儿:“我那时很迷恋你,可我现在知道,那并不是爱。”   “我待你不好吗?”   “也许,还不及现在的一半吧。”她实话实说。   “这么混蛋?”他笑起来,“所以惩罚我这世加倍对你好是吧?我怎么这样惨?”然后他敛了笑意,“可是再好也打动不了你了。虽然我不想自取其辱,但我还是想知道,是因为裴湛吗?”   “不,并不是。我也很奇怪,”她真诚地说,“你对我那样好,我又不是铁石心肠,早就应该被你打动一万遍。可我心底总有一种莫名的抗拒,并不是因为裴湛,或者别的什么人,我不能解释它的来由,但那抗拒一直都在。每当你向我靠近一些,它就会跳出来提醒我。”   他想到那次在澄湖她莫名地晕倒,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。他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又紧。   “我感到很抱歉,所以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……”   他好象才反应过来似的:“你想的太多了,我哪有那样玻璃心。对你好是应该的。我是你在这一世找到的第一个故人,怎么能对你不好呢?”他的话说到后来便有点象敷衍,有一点心不在焉。   又沉默了很久。   他突然又问:“那么你现在梦到哪里了?”   “嗯?”她一愣。   “你的回忆——最后想到什么时候。”   她想起那夜与裴湛的哀恸的惜别,但并不想说出来。   他也不坚持,又问:“我现在和那时候一样吗?”   她凝眉想了一阵,认真答道:“除了变得对我好之外,你现在和从前还是很象的。做事有条不紊,深思熟虑,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,从不发脾气。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,很完美的人。”   “完美?”他笑了,她的话触动了他,“没有什么完美的人。那都是表象,剥开表象,里面可能会更可怕,更……可恶。苏鱼,你要记着这一点。”   他的表情肃穆,甚至似乎带了点悲怆。她看着他的脸,懵懂地点头。   前世话题沉重,现在又境况又不想提,两个人只有沉默。   好在并没有太久,车子在午夜时分下了高速,又沿着平整的国道一路飞奔。   终于下车的时候,他又恢复了笑容:“时间应该刚刚好。”   他拿了厚衣服和一支大手电,带着她一路向前走。   走了很远后,脚下开始是不平的石子路。并且是上坡,她虽然穿了平底鞋,一步一滑,有点狼狈地跟着,要不是他紧紧牵住她的手,不知道要摔多少次。   手电筒的光束雪亮,射出去很远,在光芒里,隐隐看见细小的蚊蚋飞舞。在光束之外,只是一片漆黑。   “怎么不接着问我去哪里?”他问。   “你不是要给我惊喜吗?”   “不怕吗?这样黑,又只有咱们两个。”   “你才要怕才对吧?我可是一千多年前穿过来的,再说这也不算怎么黑,我在博物馆里有时候会溜到仓库里去,那里伸手不见五指,才叫真的黑——”她吐吐舌头,“呃,那时我也没有手指。”   这句话莫名有点惊悚的效果,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。   “累不累?要休息一下吗?”   “不用。”   她这样生机勃勃,对他又这样信任,让他胸口发暖。   走了很久,直到四面的天幕边开始亮起来,象是长长的一圈宝蓝色的丝带,束在浓密的黑色天空里。路旁的矮树丛树影婆娑,在晨光的映射下开始显出一点轮廓。   “是海边吗?”她问。她似乎听见隐隐的涛声。   “对。”   “是澄湖吗?”   “不是,哪有那么远。”   涛声越来越近。最后他扶着她,她手脚并用,攀上一块高岩,只向前展眼一望,便不由得呆住了。   大片幽暗的水面在眼前浩浩荡荡地铺开,在水面的尽头是一片橙色的光,重重叠叠的云在地平线上堆积起来,那橙色穿透云层,仿佛是渐渐地洇到蓝色的天空里,倒显出一抺奇异的月白。另一边,一轮皎白的月色依然明晃晃地挂在天际。   橙色渐渐地明亮起来,变成灿烂的金黄,半边天空都跟着绚烂起来,在一片绚烂中,一轮辉煌的朝阳从海平面徐徐而升,整个天地从容地揭开暗夜的面纱,露出明晰的容貌。   海风轻拂,海面闪着鳞鳞的波光。  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,震惊的嘴都合不上。   “美吗?”他问。   “美。太美了。”她喃喃道,“我才知道,原来日出是这样美。”   在他的眼里,她更美。海风吹起她的裙摆,她的发梢,阳光给她的脸镶上一线绒绒的金边,初升的太阳仿佛被盛到她的眸子里,发出热烈的光来。   “谢谢你带我来。”她转过头来,欣喜地问,“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好景色?”   “我从里面出来,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,开着车上了高速,并没有什么目的。在那边的山上看过落日,又从这里看过日出。突然觉得世上一切都渺小得微不足道,那些痛苦伤感,自责悔恨,都象烟雾一样散去。”   “所以你也带我来看这么壮美的景色,是要提醒我,我穿过来的理由其实没必要探究吗?”   他忍俊不禁:“我为什么要给你喝这种心灵鸡汤?其实,我只是想让你记得,在你人生中某一个很美的时刻,身边有我。”   再别无他想。    ☆、31   看了日出回来,又走了很久,才进了一家小旅馆。   两个人匆匆吃了点东西,就各自回房间。   晏堂在她的房门口提醒:“不要睡太久了,回去时你可以在车上补眠。”   苏鱼太累了,应了一声,简单的冲了个澡就钻进被子睡着了。      可海风似乎还在吹啊吹,吹着吹着就变成了漫天风沙,那一轮红红的日头却变成了一袭大红的嫁衣,在风沙里烈烈招展。苏鱼仔细一看,那穿着嫁衣的,不正是自己吗?身边一身新郎装扮,面色凝重的,却是晏堂。   是了。他们今天成亲。   其实他并不想跟她成亲。她才知道,因为他早把起事的日子定在了今天。他预谋已久,只是要杀了裴湛。   那把剑藏在桌案之下,抽出来的时候只银光一闪,便向上方端坐的裴湛刺过去。   晏堂原来这样的好身手。   就算裴湛反应迅速,袍袖却也被堪堪地划破了,就在他拍案而起要反击的时候,晏堂手里的剑已经横在苏鱼颈中。   晏堂原就知道,一击不中,自己便已没了机会。不过他早有准备,杀掉裴湛不是这么轻易的事。苏鱼是他的筹码。他计划得很周密,裴湛来观礼,不会带很多亲随,他埋伏在婚宴上的兵士们,一定会制服他。   晏堂还是低估了裴湛的本事,也低估了湛王身边人的能量。   裴湛的人马很快就成了步步紧逼之势,只因他胁了苏鱼,他不敢放手擒他。   苦战一天,晏堂的部队已被消灭殆尽。那些曾誓死忠效于他的兵士们,死伤大半,剩下的,也都降了。   大势已去。晏堂心中明了。那柄剑还是横在苏鱼颈中,一路跌跌撞撞的,剑锋磨开苏鱼的皮肉,汗水淌下来,浸到伤口里,针扎一样的疼,脖颈里湿淋淋的,她抹了一把,只是满手的鲜红。   晏堂也看见了,但神色未变,他解下袍带,将她双手缚住,手法干脆利落,毫无平日的怜香惜玉。然后又持了剑,那剑锋依然紧贴着她的脖颈,没有半分松懈。   允城向南,是一座连绵横亘的石山,不生树木,只是巨石嶙峋,晏堂被追到山脚下,已再无路可退。      裴湛勒住缰绳,下马。远远地望着苏鱼。   原是要见到她最美的模样,却想不到成了诱他的饵。他犯了大错,让她身陷险境。她来找他的那晚,他根本就不应该放她走!他对她,总做这样后悔的事。   “你放了她。你不是要杀我吗?”裴湛沉声说,举步向前。   “裴湛,你若再向前一步,便再也见不到她了。”晏堂冷冷喝道。   身旁裴同却是拦了过来,低声说:“湛王不要冲动。我刚已遣了几位□□好手从另侧绕过去,从背后伏击他。我们现在只是要拖延时间,转移他的注意。”   裴同心里清楚,凡事加进个苏姑娘,湛王就会心智大乱。他抢身一步,朗声道:“逆贼晏堂!湛王待你仁慈宽厚,你居然以下犯上,图谋造反!还不速速放了苏姑娘,弃剑投降,不然定是死路一条!”   晏堂却“嗤”地一声笑出来:“裴湛,果然是你□□的好奴才!宽厚仁慈,哈哈,这劝降的说辞我可都听厌了!我降了又能怎样?你可说要饶我不死?哈哈哈哈……”他一阵狂笑,突然厉声道,“裴湛!你忘了10年前了吗?那些被你招降的3万后蜀降军,你可知道如今魂归何处?!如今你还想要我降?!你忘得了,我可时刻不敢忘!”   裴湛听到“后蜀降军”几个字,就已变了脸色,他咬紧牙关,硬声问道:“你是谁?!”   “我是谁?”晏堂又是一阵狂笑,“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?我只是三万冤魂中的一个!当年你许了我们求生,却转眼又下了屠戮的命令,3万手无寸铁的父兄,还没从战场生还的美梦中醒过来,就断了性命!哀鸿遍野,血流成河……那年我16岁,刚刚参军,我的父亲,我的两个哥哥,拼了命把我护在身下,他们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,可我一声也不敢出,甚至连眼泪都忘了流。我的手一直摸着二哥的脸,亲手摸着他的脸从温热一点点变得冰冷……我看不见他们,却知道他们全一点点没了声息。父兄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裳,湿嗒嗒的又粘又腻,这感觉跟了我十年!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?这十年,我的手摸什么都是这样冰冷,这十年,我几乎夜夜从憋闷到窒息中醒过来……如今你又要让我降,我是有多蠢,我还会降?!降也是死,不降也是死!用死来威胁我,你也忒看不起我!我早就死了!当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就已经死了,现在站在这里的,不过是一具复仇的躯壳,这残生的唯一所愿不过是你的狗命!我辗转到了允城,来投奔父亲的旧友,可他虽收我为义子,却只愿固守一方,不愿助我与你一战。我说他蠢,果然如何?一样被你砍了头!裴湛,你果然是杀人不眨眼,十年前练就的本事,果然配得上常胜王的威名!……”   “晏堂……”苏鱼已是听得呆了,这时才能发出声音,“十年前的屠杀是皇上下的命令,裴湛不做就是抗旨……”   “这些他都告诉过你?”晏堂讥诮地说,“果然好深心计。那皇上又是什么好东西!第二年,蜀人进京告御状,控告屠戮罪行,我早劝他们死了这心,杀人的是亲兄弟,哪有不护短的道理?果然,不过是罚俸三年,却又暗中赏了金银安抚,好个安抚民心的勾当!罚俸三年算什么?血债只能血偿!”   “没错!”裴湛双目血红,沉声道,“是我犯的罪,自由我领,你来杀了我,我毫不抵抗!但你放了苏鱼!从始至终,她有什么错?她是要嫁你的,是与你成亲的新娘……”   “住口!你们别当我是傻子!她当然有错,她错的就是她心里有你!你当我不知?成亲前夜,她与你私会至更深,肿着一双眼痛苦而归,我不过装作不知而已。”晏堂突然向苏鱼腰间摸去,片刻取出那把黄金匕首,“这是什么?朝野谁人不知道,这把黄金匕首是湛王的保命符!你把命都给了她!不过她也真对得起你,大喜之日,也怀揣着这种凶器,可见她对你的情意……”他语气揶揄,索性丢了长剑,换用匕首的薄刃贴上她的脖颈,低笑道,“说真的,我也没有想到,你居然这样有用,你看,我这样用刀指着你,他追了我一天却只能远远地束手无策,却并不敢上前。”   苏鱼转头望着晏堂,并不在意鲜血汩汩的颈子,仿佛那里没有任何东西。昨天盖头掀开时,她见到他身着新郎官服,丰神俊朗的模样,可现在的他穿着已经撕烂的袍子,发髻松散,脸上又是灰土,又是干涸掉的血渍,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。可他又算不上狼狈,他的一双眼闪着异样的神采,映着他的脸也显得有一种诡异的光芒。   她突然笑了一下。   “晏堂,”她唤他的名字,“你听这风沙里,好象有你弹奏的琴声,铮铮琮琮的多好听啊。你从前总给我弹那些高山流水的曲子,我说不出哪里好,只觉得一片雅意,和你的人一样从容恬淡。可是你记得后来有一次吗,你独自抚琴的时候,我悄悄听到了一支不一样的曲子。初时只觉得动听,慢慢地便觉得在琴弦挑抹间,那份千丘万壑,峥嵘毕露,恍然间又是山岳相隔,世事茫茫。你弹得动容,我也听得动容,后来你见我出来,还吓了一跳,告诉我这一首叫做《孤馆遇神》。”   晏堂静默。这首曲子,他经常在无人的时候自弹,想念父兄。   苏鱼接着道:“琴声是不会骗人的。我那时候才知道,跟我在一起的你,并不是一个真的你。你并不是我见到的那样完美,我迷恋你,却始终打动不了你,因为你从没想让我真正走进你。我不知道你身负这样的血海深仇,活得有多辛苦。不过我今天总算见到了卸下伪装的你,会哭会笑,会痛会伤心,是活生生的,心在跳的。”   晏堂看着她,嗤笑一声,仿佛她说的是笑话。   “晏堂,”她接着说,“你从来没爱过我,对吧?”   晏堂从未想过她会这样问,不由得一怔。她的脸上一副认真的神气,原来黑白分明的大眼里,已是布了血丝,可那扬着眉睁大眼睛的神态与她当年望向他的那一眼如此相似。他张了张口,才哑声道:“你想太多了,对于我这种人,爱已经是奢侈。我有的只是恨。”他匆忙加上一句,“我只是利用你。”   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被裴湛软禁在府中的日子,他出来后,苏鱼去找他,神色又凄惶又开心,不过几日的功夫,她瘦得下巴都尖了,只一双眼大大的圆溜溜地嵌在面孔里,那是他第一次为她动心。她说她已和裴湛翻脸,照他的谋划,他应该是不开心的,裴湛若是对她放手,便少了软肋,与已无益;但他心中隐隐地却有丝高兴,所以任由她撞进怀里,双手纠结了半天还是轻轻地拥住了她。他没爱过她吗?是了,并没有,他怎么敢去爱她?!   “那样就好,”苏鱼却是笑了,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,“今天就算是死了,我也不用带着对你的愧疚。”   她不再看晏堂,却转头望向裴湛,露齿一笑。她的神情有些羞赧,仿佛为自己在这生死关头,想这些情爱小事感到惭愧。    ☆、32   裴湛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,远远地看着苏鱼向自己笑,只觉得滚滚风沙吹得自己要窒息。   他侧目望去,那边的潜行的弓箭手已是攀上了山梁。他低声召唤裴同:“让他们撤回来,所有人都撤走,包括你。”   “湛王……”   “风这样大,箭簇根本近不了他的身,更险的是会误伤苏鱼。放他们走,他也不会拿苏鱼怎么样,反而是我们逼在这里,他才会不择手段……你们都走,我留下。”   “……湛王,我知道,您对十年前的事一直心存愧疚。可那是您的不得已。我还记得那天晚上,我陪您回到那片荒地,我们眼看着那些残兵从尸体中爬出来,相携着走远。当年您不肯斩尽杀绝,可是如今怎样?终是留了祸患。今天再放了他,他也并不会感念您的不杀之恩,反而会变本加厉。小人斗胆说句僭越的话,这些年,您为皇上担的骂名已经够多了,皇上不领情,臣下不领情……您不必对谁心怀愧疚,您已经尽了所能。象今天这样,您明知道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困住他,我们人多,他跑不掉,他一个人精力有限总有分神的时候,那时突袭他救出苏姑娘是最好的时机。可您不这样做,我知道是为什么,您有什么打算……所以,恕臣违令,绝不离开!”   裴湛木然道:“所以,你也要反么?”   崖上银光一闪。   晏堂斜睨过去,却是隐隐一队□□手伏低着身子,隐在山崖石间,箭已上弦。刚才那银光,正是箭簇所发。   他瞬间清醒过来,抵住苏鱼的匕首重新下了力道。   “裴湛!你果然阴险狡诈,你在我面前引我注意,又派了人去我身后偷袭!”   “你放心,我不下令,他们不会放箭。”   “放箭又如何?风这样大,他们根本射不到我。”晏堂挑着眉,面露得意,“就算射得到我,我用最后一口气,也保证能用这刀子割开她的喉咙。到时你便能看到她溅出来的鲜血,会象泉水一样喷涌出来……”   苏鱼身子轻颤,低声道:“晏堂,人能活着,为什么要死。我是大夫,救死扶伤的事做得多了,生离死别也是见过不只一次,没有谁愿意去死,没有谁甘心去死。”   “你怕了?”   “是。我怕了。我知道其实你并不想杀我……求你带我走吧,到哪里都行,我发誓这辈子不离开你。你帮我把这匕首还给他,我跟他恩断义绝,他自会放我们走。”   晏堂打量她半晌:“你倒爽快。这么快就跟他划清界限。”然而他垂眸片刻,便又笑了:“苏鱼,你差点骗过我,你怎么这样聪明呢?你是怕死在他面前让他伤心是吗?”他心细如发,一下子看穿了她的用意,“不,我偏不能遂你们的意。”他扬头看向裴湛,口中却低声说道:“你倒是提醒了我,我原来确是想要裴湛的命的,可现在我改主意了,我现在杀了你,让他也尝尝至爱的人死在眼前的滋味,看他还能不能活得下去,反正我已是不想活的了,这样以一抵二的买卖,你说我做得可好?”他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,又忽地敛了笑容,凝视着苏鱼的眼睛,他从未这样深情款款地看过她:“苏鱼,你说得没错,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,那是因为除了复仇,我没有别的事要做。我也知道你对我好,你并没害过我,是真爱过我也好,一时的迷恋也罢,我都记着。如果来生还能相见,我一定加倍补偿给你,到时不管你对我怎样,我一定会倾我所有待你……可是现在……对不起。”   他话音未落,已扬起手中的匕首,咬牙向着苏鱼的前胸狠狠戳进去。   苏鱼瞪大了眼睛,眼见那匕首没进胸口,带着一股尖锐的痛,让她发出一声闷哼。那匕首锋利无比,她前日刚刚说过它没机会沾到鲜血,它便噬了她的血。   可也不过是一错愕的功夫,一柄铁盘槊冲破重重的风沙呼啸飞来,瞬间穿透了晏堂的前胸,强劲的力道直把他整个人带得向后飞去,重重地砸在地上。鲜血飞溅,他动也未动,已是没了声息。   苏鱼没了支撑,扑通一声仰倒在地,被荒草掩住了。   她已经不能喘息,但她的感觉这样清晰明了,看得见当头的烈日被风沙刮得只剩一轮混沌的光圈,听得见裴湛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,她甚至还听得见马蹄飞奔过来的声音,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耳膜。原来死是这样的滋味啊。她想。   然后一个身影重重地扑到她身边来,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。   晏堂扬起匕首来的时候,裴湛意识到不好,迅即擎了铁盘槊,拼力扔过来,可还是太晚了。他错了!他不该这样犹疑,早下杀手便好了!可他刚才是怎样想的?他缩手缩脚,总怕伤了苏鱼,他还想着以死抵命,让晏堂手刃仇敌。   他总是做错!凡是有苏鱼的时候,他总是做错!一切都象梦一样,可这梦已经醒不了了,也容不得他后悔了。   现在,她已倒在自己怀里,动也不能动。她穿着火红的嫁衣,头发乱得象一篷草,脸上的新娘妆早就花掉了,沾着灰土还有血迹,可他还是觉得她美。她胸前正插着那把他送的黄金匕首,血汩汩地流,他用手捂住那伤口,血沾到手上,果然是温腻的,却并不停下来,缓缓浸湿着她大红的嫁衣。   苏鱼看见裴湛,露出一点笑意来。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痛楚的表情,他的眉头也皱成紧紧一团,可她的双手被缚住了,不然真想抬起手来帮他把眉头揉开。别难过啊,她好象说了这几个字,又好象没有说,因为她似乎没听到自己的声音;她也没听见裴湛的声音,但他哭了,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,落到她的脸颊上。看他这样难过,她很难受。可是太阳似乎被云遮住了,乌蒙蒙的,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,她拼力地挣大眼睛,可天还是缓缓地暗下来,终于,黑了。   裴湛忍了泪,凝神屏息,将手指到匕首刃边一划,手指的鲜血顺着那刀刃流进苏鱼的胸口,他注视着那一抹血流,口中开始念念有词,那血一直在淌,他一直在念。他跪在那里,神色专注,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,似乎都要跪不住了,直到最后,他念完了最后一句,才失掉所有力气,沉沉地伏到她的胸前。   天真黑啊,苏鱼迷迷糊糊地想,但是有一点奇异的感觉正汇到胸口的伤口处,好象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缓缓地抽离开来,她飘飘荡荡,腾身而起,停伫在半空中,俯视着下面的一片狼藉。   裴同和一众兵士,正跪在裴湛身边哀哀痛哭。   远远的一旁,是晏堂。他的身体在荒草丛中半隐半现,看不清他的脸。那柄铁盘槊直直地插入地面,把他牢牢地钉在那里。   “我死了吗?”她问。   “对。”身边有个声音回答她。   她转头看,是裴湛,只是雾蒙蒙的看不真切,象她自己一样。   “你也死了吗?”她又问,“你给我下了咒语,跟我许了来生吗?”   “对。”他答,“苏鱼,我们这一世错过太多,记得来世的时候,一定来找我。”   “好。我去找你。”   “你不要爱上别人,我会一直等你。”   她只觉得泪要流出来,可是却什么也没有,只是狠狠点头:“我不会爱上别人,我只爱你。”   她似乎听到他的叹息,他的影子飘飘渺渺地越来越远,她想要追过去,可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下拽住她,她被拽到伏倒的裴湛跟前,拽进他的鱼袋里,里面有一支花锁,正是过年的时候,她送给他的礼物。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。   她太累了,伏在花锁上,沉沉地睡了。    ☆、33   雾气消散。   但裴湛还是沉沉地伏在自己胸口,唇边一点微笑,仿佛在庆幸还来得及跟她许下来生。   苏鱼睁开眼,推开胸前沉重的被子。但那沉重之感并未有丝毫减少,却更添了浓浓的悲凉。   她记起来了。全部都记起来了。   那些隔着重重雾霭的过往,突然被利刃划开一样,完完整整,纤毫毕现地重现眼前。她一时间有些恍忽。   她下了床,拉开窗帘。窗外阳光明媚,微风习习,一只鸟儿落到窗前的树梢,蹦跳了几下,发现有人看它,便扑楞一下飞走了。   世界还是那个样子,既按部就班,又生动而活泼,并没有因为她想起了什么就有了变化。      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。   她知道是晏堂。   敲门声又笃笃响了两三下,然后是晏堂温和的声音:“苏鱼你醒了吗?要出发了。”   她没有应声,想着那匕首穿透胸膛时他的决绝。她终于知道那一日,自己为什么会疼得晕倒,她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好。冥冥中自有安排,她无法逾矩。   “苏鱼”他又唤她。   她如梦方醒,应道:“哦,这就出去。”   “好,我在车里等你。”  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。      苏鱼迅速地收拾一下,便出门上车。晏堂已经在车里等她,见她进来,只是呆呆坐着出神,便探身过去。   苏鱼一惊,下意识地挥手挡开他。她的手指堪堪地扫过他的下巴。   他一怔,神色尴尬。“安全带。”他说。   她也尴尬,迅速地把手收回来,默默地自己扣好了。她丢三落四,他之前经常帮她把安全带系好,他一直是那样体贴,她也习惯他的体贴。   “休息得不好吗?”他问。   “没有。很好。”她答。并不看他。她心头一片杂乱,明明知道眼前的人对前世的痛下杀手一无所知,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躲闪着他的目光。   晏堂不再说什么,默默发动了汽车。车子开始在路上飞驰。   不过是睡了几个钟头,她对自己的态度完全变了样。她的眼睛里有不安,有疏离,有惊惧。明明早上看日出的时候,她还对他笑得那样好看。   车子开出很远,他终于问:“你是,想起什么了吗?”   她垂头,嗯了一声。   “全都想起来了?包括……我吗?”   她没有回答,把头望向窗外。车速很快,路旁高大的白杨一棵棵地一闪而过,宽大的叶子迎风招展,就象梦里旌旗烈烈。   他已经懂了。前世的他和她,不是个美好的结局。  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。   他故作轻松地开玩笑:“喂,那个人要是做了什么混蛋的事,可不关我的事啊!”   她也知道不关“他”的事,可那把匕首刚刚还戳在她的胸口,尖锐得痛到她窒息,她忘不了这样快。   他的笑话没有挽救冷场,车里的空气冷得象要凝固掉。      她的手机响起来。是个陌生的号码。   除了晏堂和小玫,很少有人打电话给她,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号码。陌生的号码基本都是广告。买基金吗?买股票吗?买保险吗?买茶叶吗?开□□吗?……   但她还是接起来,喂了一声,准备听一段广告,至少比压抑的沉闷要强。   “是苏小姐吗?”   苏鱼一震,这声音她听过,却想不起是谁。   “苏小姐,我要找晏堂,请把手机给他。”   晏堂把车停在路边,把手机接过去。   “谢总,果然神通广大。”他口气揶揄,“这时候,这么急着找我的,大约也只有谢总你了。”   ……   “不不,不必拐弯打探了,咱们之间不是一向直来直往的吗?”   ……   “你放心,我绝不牵扯到你,这次TW的案子,到最后一刻我给你搞砸了,是我的错。这和之前振隆、成远的事当然不能一样算。我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。再说,我一直记着当初是你把我从里面救出来,虽说后来用大笔的生意还了你,但这是恩情,我是不会忘的……”   ……   “你这是威胁我?苏鱼并不是我的什么人。你不是早就打听到了?再者,说到威胁,我也想提醒你一句,若是苏鱼有什么不好,我可能会随时想起点以前的事……哈哈,您过奖。”   晏堂收了线。在她手机上又敲了一阵儿,然后才还给她。   “是并购的案子出事了吗?”她怔怔地问。   他只是把头伏在方向盘上的臂弯里,半晌才抬起头来。   “苏鱼,”他并不看她,“原来我以为,善恶只是一念之间。但现在想来,并不是那么回事。善恶的念头在心里积存得久了,才有了冲出来的力量……你知道吗?我嫉妒裴湛,”他第一次没有叫“裴总”,“他无知无觉,却能独得你的爱。就算是前世的因果也好,你对他的感情隔了这样久远还能这样坚定,我真的嫉妒他。如今我做了一件傻事,虽然我后来修正了错误,但损失已经不可挽回……对,你猜得对,是这次并购的案子,我让鼎峰遭受了重创。裴湛早就怀疑是我,只是他不肯相信,所以出手太迟,否则损失还能再少一点。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,种什么因便得什么果,所以该来的,我都认。我看得出来,前世我对你,恐怕不止是个混蛋,也许会更不堪,但今世,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事,只求你念一点我对你的好,不要恨我。”   他转头看她一眼,笑一笑,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缓缓熄灭,他再也不说什么,就发动了汽车。   一路沉默。   他送她到了房门口。她点亮了玄关的灯,并没邀他进屋,他也只是站着看着她,并不进去。   “还有件事,得交待你一下。”他语气平静,“昨天你洗碗的时候我在你卧室的床头柜里放了点东西。一张律师事务所的名片,我已经签好了所有的文件,这套公寓,还有我之前住的那套都留给你了,你可以随时去办手续。还有一张□□,密码和那张卡的密码一样,是你的名字。”   “你要去哪儿?”她心中早有不祥的预感。   他笑笑:“去还债。以后可能不会再照顾你,只能尽力多留一点东西。都是给你的,不用还。”然后问,“我能抱你一下吗?”   她咬着嘴唇没应声。   他自嘲的笑一下,潇洒地摊摊手:“没关系。”   她终于伸出手去牵住他,晃一晃。   他执起她的手,用双手紧紧地握着。她的指尖有点凉,被他握在温暖的掌心里,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。   “今天打电话来的那个人叫谢文林。他有背景有手段,若是你以后可以在裴总面前说话,叫他提防他。裴总行事磊落,但小人的暗箭他不得不防。今天的电话我已经做了录音,也发了一份到我的备用邮箱里。那邮箱里还有其它的一些东西,你可能看不懂,但如果有一天……裴湛跟你问起的话,你可以交给他。你记得了吗?”   苏鱼只是垂着头,两颗泪啪嗒啪嗒,落到他的手背上,顺着他的皮肤滑下去,拖出一道长长的尾痕,象一声长长的叹息。   他是什么事都想好了才做的。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她,为她打算得这样周全,却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。他有什么错,他有什么错呢?自始至终,他都是那个最让人怜惜的人。   她哽咽着扑进他的怀里,呜呜地哭出声来。   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,轻缓地,带着无限的柔情。   “我可能不会再来了。”他最后说。   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,他的后背挺得笔直,就象从前一样。   她仿佛失掉了全身的力气,顺着墙壁缓缓地滑坐下去,捧住脸,泪水顺着指缝淌下来。   夜深了,可她不敢睡。   她怕裴湛冲进梦里问她,是不是爱上了晏堂。  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爱,她只知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,她心如刀割。      第二天,苏鱼去了鼎峰大厦。   她神情肃穆,丝毫不理会秘书的阻拦,直冲到裴湛的办公室里去。   几个人正在裴湛的办公室里开会,见她冲进来,都是一脸错愕。   上次去了允今公司的王副总认得苏鱼,想到晏堂,想到TW,连忙回头去看裴湛的脸色。   裴湛眉头始终是皱着的,盯着苏鱼站到眼前来。   “裴湛,我今天来不是讲我和你之间的事的。很抱歉这样闯进来,请你理解我迫切的心情。我是来请你放过晏堂的。凡事都有因由,他现在已经知道做错了,可不可以不要追究他的责任?他跟了你八年,工作能力一流,只要你放过他,他造成的损失他一定会加倍地弥补……”   “苏小姐,我没有时间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。因为现在的局面并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控制的。晏堂把鼎峰的商业机密售给了其它的公司,这里不仅有我们的商业秘密,还有TW的绝密文件。现在TW要追究的不是某个人的责任,而是起诉了我们鼎峰。你看在座的这几个人,我们正在商讨对策,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!至于晏堂,他并不需要谁放过他——昨天晚上,他已经去自首了。”    ☆、34   因为涉及商业机密,案子没有公开审理,但结束得很快。   晏堂被判了七年,他认下了所有的罪责,当庭表示不上诉。   他只想快点结束。   服刑地点是离B市很远的T市监狱。      苏鱼在会见室等了很久,才看到晏堂跟着一位狱警走进来。   两个月不见,他气色很好,还有点胖了,把原来的清俊都抵消了大半,就算穿了囚服,头发也剃得很短,他依然很帅气,不过和从前的神采飞扬不同,更显出一股世俗气来。他坐到她面前,平静地打了招呼:“你来了。”   他越是平静,她越是手足无措,抖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,好象是他在探视她。   “你有点胖了……”她想着他原来是那样注重形象的人。   “嗯。”他随意地点点头,“不用想太多的事,自然就胖了些。”   “本来……要给你煲一点汤带来的,可是昨天到了才知道今天才可以见你,今早出来的时候,看那汤已经坏掉了……”她前一天早起煲了汤,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又倒了小客车,结果被告知不是探视日。她只能临时找了家小旅馆住下,今天一大早又过来。   “其实这里吃的还不错。”他说。   她看着他。他是衣行住行样样讲究挑剔的人,自己厨艺又那样好,现在却跟她说狱里的伙食不错。   这两个月,她想象过很多次再见他时他的样子。但现在他就坐在那里,和她想象中的哪一次都不一样,他神态从容,不急不缓,不焦不燥,声音还是平和温润。仿佛他们并不在监狱的会见室里,而是在咖啡厅里老友见面聊着天,随口说着天气。   “我之前去找过裴湛,可是他说,事情他已经控制不了了。”   “他说的是实话。”   “我知道……”她突然心中涌上来一阵酸楚,虽然他看起来与之前并无差别,但她却有种奇怪的感觉,他已经竖起一道无形的幕墙,把自己隔在了外面,“我知道,这一切都怨我,如果我不来招惹你,这一世你不会认得我,你还会过得好好的,做你的晏总,过大家都羡慕的生活……你有能力,有本事,都是因为我……”她哽咽起来。   “不是,这是我自己选的。跟你没有关系。”   “其实,我心里很复杂。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,前一世里,你和我……”   “苏鱼,”他截断她,今天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他之前一直都是靠在椅背上的,现在终于坐起来,手肘拄住桌面,凝视着她,“不要说前世。不要告诉我。与其让我知道这一世只是在还前世欠下的债,倒不如让我相信是真的爱过你的。”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,淡淡着盯着她身后一个虚无的点,“也许你是个例外,但对大多数人来说,我们只有一辈子可以活……我也只有一辈子可以活。”   她怔怔地看着他,他的意思她不是很明了。   “那你,有什么打算?”   “改造,争取减刑,早日出去。”他回答得迅速肯定。   “然后呢……”   他微笑一下,不再回答:“你该回去了。探视有时间限制。”   她急道:“晏堂!我打听过了,可以给你带点书,吃的,或者一些日常用品。你有什么想要的,告诉我,我下次给你带来……”   “不用再来了。”他温和地看着她,“就这一次吧,不要再来了。”   她震惊得忘了流泪:“为什么?”   “不用牵挂我,我也不会再牵挂你。前世也好,今生也好,就到此为止吧。”   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就是你听到的意思。”他站起身来,缓缓地说,“你不是说过人的愿力会很大吗?所以你一定要忘掉我,这样如果还有来世的话,我们就可以做陌生人了。”   …… ……   她已经是陌生人了。      她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,正刮起一阵瑟瑟的秋风。白杨树宽大的叶子,被风吹得哗哗作响,落叶七零八落地飞舞起来,在半空里盘旋了很久,再掉到地上。   她呆呆地站了很久,才辨认了一下方向,踩着落叶缓缓地走到汽车站去,连放在旅馆的保温筒都忘了去拿。   她才慢慢想到,从始至终,他没有问她的情况。他以前是把“你好不好”“你饿不饿”挂在嘴边的。他真的不再牵挂她了。   长途大巴里人满为患。她坐在最后的一排,与两个去B市看亲戚的大妈挤在一起。汽车颠簸,环境吵闹,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,起初那两个口音浓重的大妈还想跟她聊几句,后来见她这副样子,恨不得离她远远的——她一直呆呆的,象是精神不大好似的。      苏鱼去找那家律师事务所要了晏堂房子的钥匙。   她第一次去他的家。   房间很大,是中空的两层。因为很久没有人住,屋子里显得有一点沉闷。脚下是厚厚的纯白的毛毯,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,布置得很低调的奢华,很有晏堂的风格。一切都保持着等待主人随时归来的状态,或者说他的主人并不想带走任何一样东西。只是客厅边几上一只白瓷细花瓶,几支干枯掉的虞美人花瓣已经稀稀落落地掉落了一几。   她转了一圈,然后陷在米白的皮沙发里,看着窗外的天光从明亮转到暗淡,屋里的一切由清晰变得影影绰绰。   她只是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,前尘往事交叠着影子在脑海里反反复复。   最后她想,他是对的。   他偿了所有的债,对她仁至义尽。他没必要与她再纠缠下去。她再去纠缠他,就是去戳他的痛处,而且最重要的是,她明明什么也给不了他。   那些温润的笑意,给过她温暖的双手,混杂在记忆的洪流里,再也不会有了。但她永远记得,他陪她看了那么壮美的日出。   最后她把那张卡行放到边几上。她不会再来这里了。她也不会动这户房子,等到7年后,也许用不了7年,他从里面出来,还会有一个落脚的地方。也许他那时会去做一名厨师吧?无论做什么,那卡里的钱作他的启动资金已经足够。      那一晚,她睡得很安稳。没有晏堂,也没有裴湛。   她开始过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,简单得不能再简单。开始白天她还去楼下花园里听老人家们聊天,后来开始有热心的大妈关心她的个人问题,她便不再去了。她买了很多邓丽君的cd来听,听来听去还是喜欢《在水一方》这一首。她的目光里那些生机勃勃慢慢地消褪了,变得平静而淡然。   她没再去找裴湛,好像也不打算再找了。   直到裴湛终于来她梦里找她。   “为什么不去找我了呢?”   “我去找你,你就会见我吗?”她对他的到来既不惊奇也不欣喜,平淡道,“一切都是安排好的,前世因果,后世轮回。晏堂并不知道他前世如何,却也会兑现他的承诺,既然一切都已经注定,我为什么去做无谓的努力呢?我就在这里等着你,你该来时,终究会来,我不去找你,你自会来找我。”   “你要逃?”   “我尽力了。就象晏堂他已经尽力对我好了,然后和我成了陌生人,我也尽力去唤醒你,可你不信我,那我便力不能及。”   “你想一想,你真的去尽力唤醒我了吗?你给我讲过去的点滴,用那些我根本不记得的往事去打动我吗?这就是你的尽力吗?”   “那还要我怎么样?!”她忍不住怒道,“让我整天追着你跑,让你看我的眼神象看个疯子一样吗?裴湛,我也是有尊严的,不管是前世,还是现在!我坚守承诺,不能去爱上晏堂,他对我付出再多我也不能有回应!就因为他最后刺向我的那一刀吗?可我觉得是我对不起他!你呢?白天拿我当疯子,梦里又花言巧语让我去唤醒你!真是够了!我是人,我有感情,我会累!”   她越讲越难过,越讲越大声,这些天被她压在心底的苦闷翻涌而出,自己都觉得疯了。   他看着她,半晌轻呼一口气把她拥进怀里:“我怎么要让你受这么多苦呢?让你孤身一个陷在这陌生的世里,再去面对一个毫不知情又冷冰冰的我,我怎么这么蠢呢?”   他的怀抱宽大温暖,象这世上最宁静安全的港湾,她陷在里面,终于痛哭出声。   “为晏堂的事在自责吗?”他问。   她哭得更大声。   “努力可以有很多表达,晏堂的尽力不过是选了最糟糕的一种,好在他愿意去承担后果,他对你的放手又何尝不是一种尽力。”   她躲在他怀里:“不要让我醒过来了好吗?就算你只在梦里陪我也好。梦里比醒着逍遥自在,比醒着轻松。”   “当我们相爱的时候,梦里醒着,都是幸福。”   她仰起头,眼里盈盈的泪花在闪:“我要怎么办呢?继续当个疯子吗?”   “至少要留在我身边啊。”   “好,”她擦擦泪,“我明天继续去鼎峰找你。一定要找到你服了为止。”   他笑出声来:“这才象我认识的苏鱼——不过,最近我一直都会在家里,嗯,养病。”   “你病了?什么病?严重吗?”   他沉吟:“你来看看?”    ☆、35   第二天天不亮,苏鱼就赶去梓郡。   天光未明,车子稀少,金黄的银杏叶片厚厚地铺在大路两旁,车轮辗过,簌簌有声。   苏鱼下了车,只觉得晨风寒冷,跳着脚抱着双臂去按门铃。      这是裴湛在家病休的第一天。   TW的案子搅了一阵人仰马翻,总算是掀过去了。虽然鼎峰损失惨重,但弃车保帅,又有其它的产业正常运作,也算安稳过渡。裴湛一路撑了这些日子,一旦放松下来,觉得有点身心具疲,其实也没什么病,就是累得只想躲个清闲。   但大老板从来不是可以闲下来的命。   正吃早餐的裴湛听管家报告,有位叫苏鱼的姑娘正在门口等待。   裴湛眉头一皱。   “说什么事了吗?”   “说有很重要的事。”   “不见。”   于是苏鱼被客气地拒之门外。   这个结果早在她意料之中。她睁着一双我见犹怜的大眼,跟门卫打探消息:“听说裴湛病了?严重不严重?”   门卫不敢妄谈老总的贵体,只是摇头。   苏鱼从黑黑的栅栏外面向里瞧,只看见花园郁郁葱葱,深秋时节也不见衰败迹象,一条平整的石子路弯曲着隐进花园的深处。她暗忖,倒不见有什么救护车,看来并不算什么大病。昨夜梦里那家伙也没说清楚,害她一直担心,连早饭都没吃就跑了来,现在进不去,只觉得又冷又饿。要不然……回去?   “那他什么时候会出来?”   门卫又摇头,说:“小姐,您还是走的好。裴总说不见,肯定就是不能见了。我们这里有摄像头,您老在这呆着,我可能就要挨批评了。”   苏鱼仰头看看从大门上方探出来的黑洞洞的摄像头,好象那后面正是裴湛望向她的一双眼。想起他说:“至少你要留在我身边啊。”      老管家欲言又止。   裴湛有点不耐烦:“还有什么事?”   “那位苏小姐,并没有走。一直在,在大门前。”   “要是闹的话就叫保安赶走。”   “没有闹。很安静,但,不正常。”   不正常?   裴湛轻点电脑,调出大门前侧的监控录像。   6点12分。   苏鱼的身影从监控中跑出去,不一会儿又跑回来,然后是三个来回。她,这是在……热身?   6点35分。   苏鱼打起一套八段锦,架式十足。   6点43分。   苏鱼跳起来,冲着摄像头拼命摇手,面带笑容,好象在大叫,看口型应该是在叫裴湛的名字。   裴湛恼怒道:“她这样还不叫闹?”   “她没出声。”   裴湛头疼,终于忍无可忍:“放她进来。”      从前门到住宅门口,有很长很长一段路。苏鱼走得气喘吁吁,双脚酸软,心里明白,裴湛是故意的。他不叫人送她,也不叫人迎她,只放她象个没头苍蝇一样撞进来,沿着甬道,七拐八拐,向着他前进。   不过这样也好,她知足地想,总是一步一步靠近他了,走一点路算什么,运动一点还暖和。      裴湛穿着套薄麻的休闲服,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苏鱼走过来。   她显然是冒着汗,毛衫袖子都挽了起来,鬓角和鼻冀都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晶莹。   她进了门,换了拖鞋,笑嘻嘻地走进来跟他打招呼。   “你气色不错啊,怎么说你生病了?”   她对他总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。他跟她怎么就熟了?她只是晏堂莫名其妙的女朋友。   “谁说我病了?你怎么知道我在家?”裴湛转身坐到沙发上,口气不善地问。   “是有个家伙告诉我的。”她盯着他,不满地哼一声。   除了秘书周定芳,没人知道这些,不过小周办事一向妥贴,更不会大嘴巴。再说,她不见得会认得小周。   裴湛疑惑地皱眉,指了指对方沙发:“有事坐下说。”   她老实地坐下来。“可是说真的,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?”   “没有。你刚才在大门外又跑又跳的是干什么?”   “哈哈,我就知道你会用摄像头看我。”   “所以就叫我的名字吗?”   “对啊,摆口型就可以,用不着出声音。”   “为什么不出声?”   “现在太早了,影响邻里多不好……呃,你这里邻里应该都隔得挺远吧?”   这好象跟邻里没什么关系。   “苏小姐,有什么事要找我,你就一次性说清楚吧。”   “我倒是能一次性说清楚,你能一次性接受吗?”   “……我试试。”   苏鱼敛了笑意。   “我先讲一个一千多年前的故事……”她恢复了记忆,往事历历在目,她静静地讲述着过往,只是她隐去了他们的名字,“……最后,他们死在互相的怀抱里,但是充满希望,因为他们许下了来生。”她停下来,泪光闪闪。   她讲述的时候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他不发一言,但他有感动。   “就是这个故事?”他问。   “之前的故事就是这样。”   “苏小姐,故事还算感人。但你要知道,目前我们鼎峰并不想涉足影视,如果想编剧本拍片子什么的,你恐怕得找别的公司。”   “裴湛,这只是之前的故事,更精彩,更要紧的在后面。那女人的魂魄依附在一块青玉花锁之上,在千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醒来,她兜兜转转,又遇到了那个与她许下来世的男人,可是那男人根本不认得她了。就算要拍剧,到目前为止也只能算悲剧,可谁不想要欢喜的结局?裴湛,我喜欢美好的结局,他们相认,幸福地生活在一起,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?”   “有人喜欢喜剧,有人喜欢悲剧。但跟我没什么关系,我只看财经频道。”   “你可以换换频道了。那个什么也记不得的男人就是你,在梦里告诉我你病了,休养在家,要我来看你的人也是你自己。你从前没有在梦里梦到过我吗?你对我一点点印象都没有吗?你去过允今的博物馆吗?那黄金匕首,那把青玉花锁都在那里。”   她睁着一双大眼,殷切地盯着他。   熟悉。也许真的是在梦里。她笑声朗朗,指给他看绚烂的烟花。   裴湛一瞬间地失神。   管家走进来:“裴总,周秘书来了。”   裴湛回过神来,平静地向苏鱼说:“讲完了?那请回去吧。”      从这天开始,苏鱼有了生活的目标和动力。她用了半天的时间学会骑了自行车,从此每天早睡早起,天不亮就骑车赶到梓郡去蹲守,中午吃自带的盒饭。一来二去,和保安都混得熟悉起来。只要保安大哥眨眨眼,她就知道,裴湛没有出门。   裴湛对苏鱼的锲而不舍很没辙。   管家每天都会汇报一下,这位精神不大好的苏小姐正守在大门口。   其实用不着他汇报,他每天都会看那些监控画面。晴天时她蹲在树荫里,一蹲就是一个多小时,阴天时她就跑步取暖,还打太极拳或者其它什么他不认得的拳法。下雨的那天,他以为她会走了,结果她有备无患地撑了把伞,中午还高难度地一只手撑着伞吃了午餐。她最喜欢的把戏是冲着摄像头做各种笑脸,鬼脸,仿佛知道他正在看她一样。她的脸蛋小小的,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,那样无忧无虑的笑,有几次显示屏后面的他都忍不住跟着也弯了嘴角。   管家建议报警。其实他也清楚,只要报警一次,便可以一劳永逸,天下太平。可时间越长,他越不忍心那么做。她虽然有一股子执拗,但看起来头脑清楚,她的故事也讲得条理分明,合情合理。可他怎么能相信呢?这故事本身就是个不科学的存在。   苏鱼早出晚归,比上班族还要守时。奈何虽然她堵住出口,但裴湛真的不怎么出门,有什么要事都是周秘书过来。而且周秘书对这位女门神从不多言半句。   其实他出门又能怎么样呢?他那辆迈巴赫百公里加速不过5秒,她骑的那辆小自行车半秒钟就甩得没影儿了。      这天天气晴暖,有密友约他去打球。于是裴湛十天来第一次出门,车速并不快,缓缓地开出去,苏鱼自不量力,骑着自行车在后面紧紧追赶,结果一个急转弯刹不住,连人带车从他的后视镜里摔出去。   裴湛一脚刹车,开始往回倒,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一瘸一拐地站起来,歪歪斜斜地去扶比她摔得还惨的自行车。   他下了车,狠狠地摔上车门,大步走到她面前。   “追得上吗你就追?!”他凶道。   “你开得那样慢,不就是让我追吗?!”她瞪他,吼回去。   他一噎,想到刚才确实有点坏心,口气忍不住软下来:“摔到哪里了?”   她已经把毛衣袖子撸起来,刚才那一下太狠,虽然隔着毛衣,小臂那里一片已经擦得鲜血淋漓,她一扭头,他又看到她脸颊上两块擦破的地方,正有小血珠渗出来。   “你活动一下,看伤到骨头没有。”   其实不止是小臂和脸颊,她刚才扑倒在地,大腿膝盖那一侧现在也是火辣辣地疼。但骨头应该没有事。   她摆摆手:“没事没事,还好还……”她突然停住,抱住受伤的小臂改口,“我不太确定,不然你送我去医院看看吧?”   他一直没好意思主动要送她去就医,见她自己提出来了,居然心里有点窃喜。看了看她已然摔坏的自行车,和散落一地乱七八糟的家什,问:“还能走吗?”   她扶住他的手臂,一蹦吸一口凉气,总算爬到迈巴赫的后座上。    ☆、36   裴湛领她去的居然是上次晏堂叫她做体检的那家私人医院。早有护士迎出来,叫着裴总,殷勤备至地带着苏鱼做了全套的检查。其实她早知道没什么大事,要求来医院不过是多留在他身边一会儿的借口。苏鱼放心地让护士给处理伤口,没受伤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揪着裴湛的衣袖,生怕一不留神,胜利果实就飞了。   胜利果实并不知道她这样的打算,神色严峻地紧盯着护士的动作,只要苏鱼轻轻吸一下气,他的眉头就跟着皱一下。   出来的时候,正巧碰到负责上次给她做体检的孙医生。   孙医生不认得裴湛,跟苏鱼打招呼,问了她的伤,见没什么事便说上次她做完体检,晏总特意跟他打电话来核对,直夸晏总细心。   苏鱼觉得这孙医生不是一般的没有眼色。裴湛高高大大地立在她身畔,怎么也不象个跟班打杂的,而且明明裴湛的脸色已经冷下来了,他还在说着晏总如何如何。   好在他并没掰开她揪住衣袖的手,她跟着他又一瘸一拐地上了汽车。   “你这种情况,明天就不用来家门口站岗了。”他冷冰冰道。   “你不管我了?我这伤还得换药……”   “你刚才不是自己说这种包扎水平还不及你一半的吗?”   的确是她刚刚吹的牛。“可是我自己弄不了啊!”   “现在小区附近都有社区医疗站,找那里的护士就可以。”   她垂头嘟囔:“你就是不想管我。”   “你要讹我吗?我车子根本没有碰到你,我只是助人为乐。”   “那你能不能助人助到底?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裴湛,我要去鼎峰上班。”他说过的,要她至少要留在他身边啊。她要争取与他朝夕相处的机会。   “我们那里,不收商业间谍,包括他的女朋友。”他唇边一丝笑意,眼里是寒冰。想到刚才那大夫说的晏总就叫人火大。   “你能不这样说晏堂吗?”她忍耐道,“我也不是他的女朋友。”   “看来你也不是对他一点情分都没有,那你为什么来纠缠我呢?你说的什么前世,我半个字都不信。苏小姐,你未免太低估了我的智商。”   他抿着唇,沉着的一张脸上写满了不耐。刚才他陪着她包扎时的紧张似乎是幻觉,对,他还是厌恶着她的。   她垂头看看自己磨破的裤子,撕得破烂的毛衣袖,坐在这样光鲜亮丽的汽车里,坐在衣冠楚楚的他的身旁,是这样的渺小卑微,她顶风冒雨在他家门前堵了十天,连自己都不知道就算堵住了他又究竟要做什么,就象现在,他虽然就在自己身边,可说的还是这样冷冰冰的话罢了。苏鱼突然就觉得无比委屈:“你信与不信那都是事实。我就是因为前世给了你承诺,所以才会象疯子一样缠住你,”她的声音抖起来,“有时候,我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。”她的眼里噙了泪,眼睛睁得大大的,不让泪掉下来。   他突然有些恼怒,沉着脸发动汽车。   她也恼火,他总是不信她,他从来就没信过她,她在他眼里就是个疯了的晏堂的女朋友。   他还是按着她的指引,把她送回公寓。   “口口声声说不是晏堂的女朋友,倒还住在他的公寓里?”他不屑道。   “我要是住到你家里,我就是你的女朋友了?”她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。   她觉得自己今天很失败,本来想着摔得那样惨但因为拉近了两人关系还是值得的,结果为了逞口舌之快,胜利果实不翼而飞。摔也白摔了。   她推开车门,艰难地下了车。胳膊和腿都比之前更疼了。但她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,一瘸一拐地往回走。   “喂!”他摇下车窗喊她。他这样不客气,之前他再厌恶她,都叫她“苏小姐”。   她扭过头,也不客气:“干嘛?”   “你会做什么?”   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不是要来鼎峰上班吗?总得会干点什么。”   她瞬间红脸。   来到这世上,最让她不理直气壮的一件事,就是她走到哪里都是个“吃闲饭的”,刚才她倒有勇气说要去鼎峰上班,现下想来也是够丢人。   “我那天不是告诉过你吗?”她强说道,“我上一世是做大夫的,我救过你的命,我会诊脉,望闻问切,熟读《本草经》《伤寒论》《千金方》,还会很多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药方子……”   他抬手打断她:“下周一带着身份证到公司人事部,我会叫人安排你工作。前提是,这之前再不要来找我,就在家安心养伤吧!”   裴湛关上车窗,迈巴赫风一样开走了。   他想,他也跟着疯了,居然答应给她一份工作。可是看着她孤单影只地往回走,心中忍不住就一阵难过。他到底怎么啦?带她看伤时还隐隐地心疼她,听那个倒霉大夫说起晏堂,他就有乱砸一气的冲动。不过她一直紧紧揪着他的袖子……他看看自己的衣袖,被她抓了一下午,那些折皱早褪不去,团在那里,皱巴巴地难看。可她终究是晏堂的女朋友,晏堂对她一片深情,他看得见。      莫名其妙失而复得地守住了胜利果实,苏鱼在梦里跟裴湛感叹这一摔摔得值得。   裴湛只是心疼:“摔得这样,还说什么值不值!”   “也算不得怎么疼,”苏鱼不在意,“我从小跟苏大夫去山上采草药,有次从那么高的山上滚下来,命差点丢了,把苏大夫吓个半死,以后再不肯带我爬山,那才叫摔得不值。现在可以去鼎峰上班,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,这是多大的胜利啊!”   “朝夕相处的胜利?”他忍笑。   “你想说什么?”她瞪眼。   “没什么——你看你,脸都擦破了。”他指着她脸颊上两块创可贴。   说起这个她更得意:“裴湛,我现在身手还真敏捷哈!眼看着脸要撞上地面,我拼命地把头扬起来——你瞧,只擦破这一点点儿,不然要毁容呢!”   他叹气,把她搂进怀里,小心地不碰到她的伤处:“对不起……”   她在他怀里享受地闭着眼:“不用说什么对不起,等你被我唤醒之后,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么……”   他弯弯嘴角,哼一声:“怎么不放过?”她软绵绵的样子真让人想咬一口。   听他的声音很有些不怀好意,她把眼睛睁开,咬牙道:“知道什么是巴豆吗?知道什么是番泻叶吗?早晚让你见识我的手段,哼!”   那都是以后的事,他嘿嘿一笑,明明现在他有更好的不放过的办法呢……      周定芳走进客厅向裴湛汇报。他刚从T市回来。   “见到晏堂了?”   “是。他看起来并没有检举谢文林的打算。我把您的意思带给他,他说谢谢您,但还是不肯。”   裴湛叹口气:“这个固执的家伙。谢文林当初从监狱里把他捞出来,他总记着他的恩。哼,谢文林什么时候做过费力不讨好的事情?——他还说别的了么?”   “他问了一句苏小姐是不是还好。”   “苏鱼?”   “是。我想起您的嘱咐,就势问他,苏小姐是如何与他相识,为什么之前的来历都查不到。他听了,突然笑起来,我……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笑过,就好象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,他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但却并不肯说出来。最后他只说了一句‘一切以苏小姐说的为准’就自顾自地走了。我本想再次申请探视,可是他拒绝再见我。”   裴湛皱起眉头,晏堂很明显并不配合。他想了想,问:“苏小姐去见过他吗?”   “我打听到了,见过一次。”   “就一次?”   “就一次。”   “晏堂他,看上去怎么样?”   “他除了比从前胖了些,有一点变得和从前很不一样。他变得随遇而安,变得很......平常,再没有从前那样的神采飞扬了。”   他曾经那样信赖,欣赏的晏堂,就这样沉寂了。   裴湛默然半晌,对周定芳说声“辛苦你了”。   小周静静地离开了。   他从没恨过晏堂,事发之初,他是暴怒的,他是那样信任他,想不通晏堂这样的做的原因。后来派了调查组细查,慢慢地又抽丝剥茧地发现了之前他在一些小项目上做的手脚,都是为谢文林做的。数目不大,对公司的影响也不很多,他又做得干净,所以他也一直没察觉。他突然就很伤心,想到晏堂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如何与他深交,他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性子,毕竟他也没有什么朋友,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始终把自己藏起来。TW的并购失败,其实并不全是晏堂的错。TW那边一直心存犹疑,泰宇搅和进来后,它又自抬身价,几番谈判下来,晏堂是尽了力的。机密泄露是晏堂的责任,不过他在把信息卖给泰宇的最后一刻却停手了,也许他也顾念着旧情——如果真的卖出去,恐怕鼎峰连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有了。他也许应该很恨晏堂吧,但他却恨不起来。   裴湛站起身,走到落地窗那里去。   刚刚又下了一场秋雨,更添了瑟瑟的秋意。花园里长亭上的爬山虎已渐渐变了颜色,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。他不知怎地就想起苏鱼的眼睛,湿湿的噙着泪。她总是笑的,就算摔得鲜血淋漓也没哭过。但听他说半个字也不信她时,她的泪就悬在眼眶里。   他想,如果她再不提那些狗屁的前世,不提晏堂,他是不是愿意打开大门,让她进来呢?他是不是愿意对她露出微笑,邀她品尝美酒呢?他是不是愿意留她在自己身边呢......   一阵风起,爬山虎的叶子随风微微颤动。   好象……   是的。    ☆、37   苏鱼周一起早就打车去了鼎峰大厦。还拎了一只保温桶,里面是给裴湛煲的黑豆黄芪党参汤。   她的伤还没好利索,走路多了还是有些疼,不过脸上的擦伤倒是好多了,浅浅的两块,不仔细看不出来。她找到了人事部,说了来意,果然裴湛已经提前打过招呼。   人事部的李小姐笑吟吟地,带着她下了电梯,出了大厦,坐上汽车,一路驶到了鼎峰子弟小学门前,然后拉开车门:“苏小姐,到了。”   苏鱼自从出了大厦就一路困惑,现在终于困惑到了头。看着喧闹的小学操场,她说话都结巴了:“裴,裴总他经常会来这里吗?”   “怎么会呢?”李小姐说,“这是我们的子弟小学,有校医务室,上面交待下来,说苏小姐是学医的,正好来医务室对口。”事实上,要不是上面亲自有交待,哪里用得着她亲自来送人。   “可,你们集团里面,没有类似的地方吗?”子弟小学啊!离裴湛十万八千里远!   “我们集团员工是有合作的定点医院的,医院那里我们可没有权力招人啊。”李小姐很洋气地摊摊手。   她想起梦里裴湛说的“朝夕相处?”然后就飞快地跳过这一话题,啊啊啊……自己是被耍了啊!醒着梦着的果然是同一个人!   “裴湛人呢?他今天上班了没有?”   “听说裴总刚度假回来,今天第一天上班。”   度什么假啊,还不是在家躲了半个月清闲!可怜她还带伤为他煲了汤!   苏鱼义愤填膺,死活不进校门,跟着李小姐又坐车回了总部,下了车,她就冲进电梯按了23层。   鼎峰她来过很多次,裴湛的老巢在哪里她再熟悉不过。      裴总裁久未露面,第一天上班,攒了一堆的事务要处理。总裁办的邱主任一早就拿着厚厚的文件过来给他过目,还有近期的日程安排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日程表上给他审阅。   苏鱼虽然为自己发配边陲气愤不已,但这次长了心眼,为着长久打算,她没有闯进来,而是规规矩矩地告诉了秘书小姐请她传话。   裴湛听见内线里说苏鱼小姐来了,忍不住嘴角一弯。他就知道她去不了那学校的医务室,也猜到她今天肯定会蹦上来。他没料到的是,她居然会这样守礼地请秘书传信。于是他对着电话说:“让她等一会儿。”   苏鱼在外间坐下来,喝着秘书小姐送来的咖啡。秘书小姐一张圆脸,讲话和气,上次她为了晏堂的事闯进来时并不是她当值,所以不认得苏鱼。苏鱼看了她的铭牌,叫“曲菲菲”。她喜欢这个名字,因为都认得。其实她到现世摸爬滚打这么久,与现代人已无异处,简体字也认得八九不离十。   她原来在允今的时候,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喜欢喝咖啡,唯有她只肯喝茶。晏堂专门为她在茶水间预备了六安瓜片和碧螺春。她又想到了晏堂,为了把这个念头差过去,她连忙问曲菲菲:“你们都喝咖啡吗?”   “也不是的。”曲菲菲说,“苏小姐不喜欢吗?我给您沏茶或者橙汁。”   苏鱼连忙摆手,打量起整个房间来。   裴湛这个人向来不喜欢繁复的东西,果然办公室的设计也是简单直接。他的办公室邻着室外那一面有一面玻璃墙,也被百叶窗牢牢地遮着。   苏鱼坐在沙发里等待裴总召见,左等不见右等不见。他的办公室倒是一直在有人进进出出,每个人都对她视若无物。起初她还正襟危坐,两个小时挨下来,她陷在沙发里,几乎舒服得要睡过去。   裴湛一面处理公务,一面把百叶窗外苏鱼的坐态尽收眼底。看时钟指向11点,便吩咐邱主任结束办公,信步走出办公室。   曲菲菲迎过去:“裴总,这位苏小姐一直在等您。”   苏鱼终于等到真佛现身,连忙从沙发上一跃而起。   偏偏邱主任又跟过来,拿着一张精美的请柬:“裴总,这是刚才说的今天晚宴的请柬。”大Boss刚刚忘了拿。   裴湛随手接过来。   “裴湛。”苏鱼终于有机会说话,先递上爱心汤煲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他皱眉。   “我特意给你煲的汤,还热着……”   裴湛接过保温桶,转身递给邱主任:“给你喝。”一点不管邱主任是不是一脸挣扎着要还是不要。   苏鱼愣了两秒,算了,汤什么的才不是最主要的。   “你怎么会让我去小学当校医,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……”   “嗯,”裴湛一脸严肃地点头,“我想过了,确实让你去学校医务室不太妥当。”   他这样快就承认错误,苏鱼意外之余不禁松了一口气。   裴湛接着说:“你毕竟什么资格都没有,让你去那里简直是误人子弟。”   这两世,最让苏鱼炸毛的,就是质疑她的医术。裴湛果然没有吸取前世的教训,再一次太岁头上动土。   其实苏鱼也知道,现在找什么工作光拿身份证是不行的,还要各种样的资格证书,她当然没有,但她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行军医,还救过裴湛的命,医术不说精深也算不错的,被裴湛这么一说简直连个庸医都不如了。再说不过是陈述一下事实,裴湛有必要这样欲扬先抑的吗?   “裴湛,你怎么能这样无耻?”她抖着手指他。   “无耻”二字简直把一旁的邱主任和曲菲菲的魂都炸飞了,这么多年,从没人敢这样指着裴总的鼻子这样说他,这苏小姐是找死吗?   裴湛不以为杵,赶苍蝇一样一挥手把伸在眼前的手臂拨开,自顾自出门,踏进专属电梯。   苏鱼涨红着一张脸,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,嘴里叽叽呱呱:“我当大夫绝对是够资格的!不!我说的不是我够不够格的事,我是说,我不要去那里,我不愿意去学校的医务室……”   “你不喜欢小孩子?”   “嗯?我喜欢小孩子啊……”被带跑偏的苏小姐愣怔片刻,迅速回归轨道,“小孩子以后喜欢也是来得及的,可那里离你太远,我不要离你那么远……”   “那你想怎么样?”   “我就留在你办公室好了!工资可以不要,呃,你象征性给一点也可以,只要让我每天能见到你,我绝对有把握……”   “有把握怎样?”电梯间里空气瞬间凝滞,裴湛冷着脸逼问道。   “呃……”苏鱼眨眨眼。有把握怎样呢?——唤醒你?拿下你?她张口结舌几次,说,“有把握——让你爱上我的。”   “哼。”电梯停在地下车库,裴湛轻哼一声步出电梯。   他好象没有生气。苏鱼想,继续跟住他。   “听你的口气,好象以为我办公室的人都是吃闲饭的。”裴湛说。   她可不就是来吃闲饭的嘛,从允今吃到现在。她有点不好意思:“没有没有,那个曲菲菲咖啡沏得很不错,挺好喝的……”   “她会三国外语,精通各种办公软件。更重要的是,她情商很高,最看懂人脸色。”   “你这是在侮辱我情商低?”苏鱼不高兴,“你看过我对别人这样吗?我只对你一个!别不识好歹。”   那倒真没有。裴湛想起当时晏堂对她那样好,他却从未见她对晏堂主动一点。这感觉莫名其妙地让他心生宽慰。他拉开车门:“还跟着?真要跟我去吃闲饭?”   “行吗?可以吗?”苏鱼的喜悦从脸上溢出来,“从中午吃到晚上?”   她倒真不怕撑到。      不算那次吃的牛肉面,苏鱼是第一次跟裴总单独进餐。   吃的是西餐。裴湛可不会象晏堂那样帮她切肉,不过那有什么关系?她自己切得更好。甚至还可以帮裴湛切。   裴湛制止她的殷勤。   “苏鱼,我们有那么熟了吗?”   “你之前都叫我苏小姐,现在已经叫我名字了,怎么不熟。”她一脸得意,“你要是让我去办公室上班,还会越来越熟的。”   “你想到鼎峰工作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对我死缠烂打。”他拿出商人架式,“我有什么好处?”   “我可以每天给你沏茶,煲汤带给你喝,教你养生的知识,你累的时候我还可以给你按摩放松。”总之都是她擅长的东西。   “听起来更象个保姆。”   “不不不,”她摆手,“我刚学会的现成名词,叫私人保健医。”   “胡扯。”他终于笑道。   有什么好笑,她说的都是实话,不过现在气氛这样融洽,她不便抢白他,大不了晚上到梦里教训一顿。   “你晚上要去参加什么晚宴吗?”她问。   “嗯。比较私人的聚会……怎么,你想去?”他有些吃惊。   “我也不能总做个保姆,总得跟你去见见世面。怎么样?有没有要求携伴前往?”其实她只是想巩固胜利果实,再说,她真的太希望跟他呆在一起了。   “他们都习惯我不携伴。”   “总有第一次。”   他无语地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,内心对她的提议居然没有什么抗拒。   “你那伤口都好了吗?要站很久。”他终于问道。   她心中暗喜,这句话一定要归到关爱一组里。“你看,”她小心地撩起衣袖,把伤口展示给他,“已经好多了。”胳膊已经消肿了,伤口包扎得很妥贴,外面一层弹力绷带。   他看看伤口,又看看她。   于是她又指给他脸上的伤:“不用担心这里,看不见了吧?放心,不会给你丢脸的。”   他哼一声。   “可我是不是应该换件礼服?很正式的那种?”她放下袖子审视自己。她今天穿了呢大衣,牛仔裤,小皮靴,去晚宴肯定是不合适的。   “没关系。”他也上下打量了她几眼。   “没关系吗?”她诧异。   “总之离我远一点。”    ☆、38   最后还是去了商场。   进了女装专柜,裴湛就非常自觉地去沙发休息,一副“事不关己,只等刷卡”的态度。   苏鱼挑衣服也是零经验,不过家里实在没有这个季节穿的礼服——晏堂还没有帮她买到这一季。她心中又泛起一股酸楚,只叫人随便给拿一套来,只要遮得住手臂和腿上的伤处就行。   售货小姐果然就捧了件黑色的长袖晚礼服过来,帮她穿上了身,居然码数很合适。   售货小姐好象比苏鱼还要高兴,连说这衣服只有这一个码,小姐穿得这样合适,简直是量身订做的一样。然后又暗示苏鱼捡了大便宜——这种牌子的高订,十倍的价格不止,又说什么立体剪裁,丝绸质地,直说得苏鱼一阵阵发晕。说话间三两下又给她配了双黑色皮绒的高跟鞋,把她的长发挽成髻,插了支钻石发卡。然后才把苏鱼推到裴湛面前做成果展示。   苏鱼披着这身战袍,气场全开,学着电视里看到的,在裴湛面前一脸高冷地摆了几个姿势,不过下一秒就露馅,她拎起一侧的高开叉裙摆,兴奋道:“看这设计很妙吧?果然是量身定做——全挡住了,我正好是另一侧的腿有伤!”   裴湛想不到苏鱼竟然也会有这样高贵典雅的造型,震惊之余不忘点头刷卡。   苏鱼偷瞄账单,一长串的零。   她想起什么,站在他身后,暗搓搓地说:“要不要再配个手包?我看电视上都那样穿。”   裴湛揶揄道:“你懂得还真不少。”   于是又得了支银色手包,售货小姐的脸都要笑出花来了。   坐上汽车,裴湛并没什么,倒是苏鱼自己忍不住,问:“这一身这样贵,送给我你真舍得?”   “不贵一点,够站在我身边么?”他开车,不屑地瞟她一眼,觉得她其实并不懂得这衣服手包有什么好,只是想狠宰他而已。   果然,苏鱼颇有些失望地说:“看来还是不够贵啊。电视上说了,让男朋友吐血的账单,才会让他在提分手的时候保持谨慎。”   “谁是男朋友?”   “就算不是男朋友,你花了这么多的钱给我,转眼心疼了,一定会留我在你身边打工压榨我,这样才心理才会平衡嘛!”   和她讲话,你永远不知道她在什么轨道上。裴湛叹息。      这种自助式晚宴,苏鱼并不是第一次来,有好几次晏堂携伴的前车之鉴。她有五字真言,微笑,慎言,吃。于她而言,最重要的永远是最后一个字。但是跟裴湛来又不一样。这次她的鞋跟足够高,她把手挽在他的臂弯里刚刚好。好几次他想放开,她都执拗地守在原位并附送一个不屑的眼风。没错,她从来都喜欢他拿她没辙的样子。   所以裴湛忍了,其实还有点享受,只不过不肯让苏鱼看出来。   裴总带女伴出场这事比苏鱼想象的要轰动更多。三三两两的人都围过来打招呼,那眼光叫一个五光十色,提的问题叫一个五花八门,拐弯抹角。苏鱼一度觉得这晚宴其实就是个八卦发源地。不过她喜欢这种八卦,她偷眼看裴湛,似乎也没什么不高兴。   他去洗手间的时候,苏鱼终于腾出功夫吃东西。没吃两口,前侧一声惊呼,一个身形微胖的太太身子一晃摔在地上,她旁边的大约是她丈夫,连忙扶起她,连声问着“你怎么样?还好吗?”   一时间,附近的人都围拢过去,苏鱼也跟着挤过去。只见那太太很不好意思,站起来一个劲地道歉: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,吓到大家了。刚刚可能踩到什么东西,一下子摔倒了,没,没事,没事。”   宴会的主人也过来了,连声唤着迟先生迟太太,殷切地要叫医生来。   这对夫妇却并不肯打扰大家,只说回家休息。看迟太太确实没什么不妥,大家也都放了心。三三两两四散而去。   苏鱼看那太太右手似乎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,她心中存疑,便追出去,在门口拦住那对夫妇。   “迟太太,您感觉还好吧?”   迟太太叹口气:“唉,年纪大了,真是丢人了,其实没什么大事,就是突然摔了一下,可能是踩到什么东西。”   她丈夫忙笑说:“你看你,什么丢人不丢人,小姑娘是关心你,又不是来看你笑话。”   苏鱼说:“迟太太,您伸出舌头来叫我瞧瞧可好?”   迟太太不知道苏鱼何意,困惑着伸了下舌头。   苏鱼心中有数,向着迟先生说:“迟先生,请您务必马上带着太太去医院,我怀疑她这一跤是中风的先兆。”   迟先生有点迟疑,迟太太早心中不喜,说:“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小姑娘,怎么说话这样难听,有咒人生病的吗?”   正说着,裴湛却从身后冒出来,跟这对夫妇打招呼,口气甚是恭敬。   “裴总?你认识这小姑娘?”迟先生问。   “对。她是我带来的,叫苏鱼。”裴湛答,“刚才没在会场看见您和夫人,刚来就要走吗?”   “这不是太太刚才……”迟先生刚想解释,便被迟太太拽了一把,知道她不愿提,便笑笑,“我们这就走。听说你们鼎峰又要有新动作了?这次可要用人唯贤,TW的事是个教训啊!”   裴湛应道:“是的,多谢迟先生提醒,不过我们这个新项目……”   苏鱼惦记着那太太的病症,见两个男人似乎要聊起来了,忍不住打断道:“迟先生,请您尽快带太太去医院吧,时间很宝贵,早一分钟都很重要。”   迟先生一怔:“啊,好好,多谢你提醒。我这就带她去。”      送了迟氏夫妇坐上车,裴湛回头叹气:“迟先生是商界大鳄,我们鼎峰下一个项目就是跟他们集团的分支有合作。他很少出席这样的活动,今天让我撞上了,刚要深入地聊聊,你就给人家赶跑。你这素质果然当不了秘书,一点也不会察颜观色。”   “我怎么不会察颜观色?我的察颜观色是为了救命的。”苏鱼讲了一遍迟太太摔倒的事,“我看她伸出来的舌头是微微偏向一边的,说话也不是很利落,尤其她这个年纪,这种体态,很有可能是中风。必须要及时就医。”   她的神情专注严肃,侃侃而谈,看得裴湛倒一时怔忡了,然后笑说:“反正他已经答应去医院了,你大可放心。只是浪费我这么好的一个机会。”   “机会总会有,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。”   两个人又回了宴厅,迎面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过来跟裴湛打招呼。   那男人的声音有点哑,给人一点阴恻恻的感觉,苏鱼只觉得熟悉,想不到他却是认得她。   “这位就是苏小姐吧?在允今的时候就有耳闻,今日一见果然明艳照人,能够和裴总站在一起,也算是相得益彰啊,哈哈哈……”   苏鱼听这笑声,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。谢文林。她脸色不禁一沉。   裴湛已微一侧身把苏鱼遮在身后:“谢总,不要以为你现在可以站在这里跟我讲话,过往的一切都可以一笔抹销,那些事,你心知肚明,若不是晏堂给你撑着,你现在可能正在发愁请哪个律师便宜一点。”他面上带着笑意,眼里却寒冰一般的冷酷,他原本高大挺拔,如今微微低着头,更散发出一阵王者气势。   谢文林禁不住瑟缩了一下,笑道:“裴总哪里话,TW的事跟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,我们泰宇也没做成,你冤枉好人啦。”   “我哪里提TW了,是谢总您说出来的。”裴湛轻蔑地笑笑,“不管哪一行,要做得旗鼓相当才好玩,就算有一些尔虞我诈,谢总也不要总是专注于这些小人勾当才好。”   这话说得这样难听,已经算是撕破脸了,谢文林却是哈哈一笑,一点不在意的样子:“听说鼎峰在TW失败之后又要有新项目了,我拭目以待哟!”   苏鱼看着他的背影,咬牙道:“就是这个人害得晏堂坐牢!”   “真正坐牢的应该是他。”裴湛目光冰冷,“只可惜没有足够的证据。”   “证据?”她突然想起什么,“晏堂好象给了我证据,他有一个备用邮箱,说存在里面。”   “帐号和密码呢?”   她把手机拿出来,翻到晏堂给她保存的那条信息。   裴湛一边拷贝一边说:“之前怎么不给我?”   “晏堂说你问起来的时候可以给你……你一直没有问我啊……”   “你倒真听他的话。”   “其实我是忘了……”   裴湛白她一眼,收起手机。   “你要怎么做啊?”她问。   “谢文林一向风评不好,但这些年也没人动得了他。晏堂想必深知这一点。我需要回去仔细看一遍邮箱内容,如果真的有用的话,谢文林的好日子就到头了。”   她想起晏堂的叮嘱,点头:“是的,晏堂还叫我告诉你,谢文林这个人城府很深,对你很有敌意,你一定要小心他。”   裴湛的脸上露出一丝怅然:“晏堂还这样说过啊。”   “晏堂他一直不是坏人。”   “只是选择了坏方法。”   她叹息一声,挽住他的胳膊,悄悄地弯了两下腿。   “累了?”   “这鞋跟太细太高了,这谁发明出来的,穿了跟上刑一样。”   “刚才吃点东西没有?”   “吃了两口,没吃饱。”   “走,我带你去喝粥。”   “咦?你很主动地请我吃饭诶!”   “喝粥不算。你上了这么久的刑,算是补偿。”      两碗香甜的粥,比得过晚宴上任何一道美食。在深秋的季节里,熨贴地送到胃里面,从里到外的舒服。更舒服的是苏鱼的心,裴湛现在不但收起一副厌恶脸,还关心她,和颜悦色地跟她讲话,对了,还买了很贵的衣服给她……天哪,今天的进展实在太迅猛了吧?苏鱼歪在车窗边上,心满意足地看着开车的裴湛。他脱了西服外套,领带也摘了,衬衫外面一件西装背心,看起来轻松随意,握着方向盘的大手骨节分明,她突然就分不清醒着梦着,就想伸出手去握他的手。   突然裴湛的电话铃响。把她吓得一惊,手好歹算没伸过去。   “是我……哦……太好了……好的,改天我们一定去探望。”   他放下电话,微笑着看了苏鱼一眼:“你立功了。迟太太刚刚在医院确认脑卒中,所幸送来及时,没有太碍。迟先生特意来电话让我向你转达谢意。”   苏鱼欣然一笑:“有没有加分?”   “什么加分?”   “我给你的印象分啊!之前你那副嫌弃的样子,啧啧。”   他哈哈大笑:“好,加分。”   “奖励……不,补偿呢?”她得寸进尺。   “什么补偿?”   “之前你对小苏大夫的蔑视。”   裴湛笑得更厉害,然后说:“OK,明天来办公室,私人保健医,如何?”    ☆、39   裴湛已经有过交待,苏鱼来办公室上班,算是志愿者身份,只听他一个人吩咐,人事部不必备案,财务部不必发薪。只需在他办公室外添一桌一椅即可。   周定芳来去两次见了,觉得不妥,苏鱼孤零零坐在门前,就像个被罚的小学生,于是跟邱主任说了,做了个跟大家一样的牌子,因为没名没份的,只写了苏鱼的名字,放到了桌上。裴湛见了,嘴角一弯,倒也没说什么。   曲菲菲惊见苏鱼成了同事,心中很有些忐忑,前一天还有大骂裴湛无耻的恶行,今天就堂而皇之成了鼎峰一员,还跟大老板近距离办公。裴总向来不是拿工作当儿戏的人,这苏小姐的来历果然深不可测,连人事部都装不下她的档案。   苏鱼第一日“上班”,甚是安静。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管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记记。要靠近才发现,她用一支软头笔,写复杂的繁体字,字不算漂亮却很工整,写的都是中药名字。反正从一开始这位苏小姐就透着一股子古怪。   她写得很专注,裴湛有时候从办公室出来瞄她一眼,她都没有察觉。   午休时裴湛没有从办公室出来,曲菲菲介绍说老板每天自己控制时间,其它时间如果不召见,不许别人去打扰。苏鱼入乡随俗,午饭就跟曲菲菲一起去公司餐厅。曲菲菲把她介绍给其他同事的时候,很言简意赅,果然是高情商的人。   但是裴总有了奇怪的私人助理一事,早就传遍了鼎峰上下,大家都对苏鱼充满好奇。几番言语之后,发现这位苏小姐不但人生得漂亮而且还很活泼,与大BOSS关系那样奇妙(不可说)但却颇为平易近人。   苏鱼借机了解一下裴湛的工作日常,果然各种酷拽,还是个异性绝缘体。虽然他前世就没什么桃花,这一世她也可以理解为专等她一人,但其他女人都瞎了吗?这样高大威猛英俊多金的男人,居然没人看得上?没人去扑?电视剧里可不是这样演的,就算不花心的男主角,旁边也有一两个女配虎视眈眈。   结果职员A说:“其实裴总笑的时候还好,不笑的时候很吓人,关键是他几乎不笑。”看吧,和前世一毛一样。   职员B说:“裴总平时很严厉的,我一般都不敢上23楼,万一遇到他问我个什么数据我答不上就惨了。”还有临时抽考体质。   职员C说:“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裴总人不错,尤其年终奖的时候不是一般的大方,可是工作不卖力的话,他裁人也是很爽快的。”一言不合就砸人饭碗。   职员D总结:“这么长时间能在裴总身边留得长久的秘书只有菲菲姐一个,苏小姐你加油。”   苏鱼忙说:“我不是秘书,不过我会努力的。”   第二天,总裁办每个人的桌上都多了一只亮闪闪的保温桶。打开一看,是熬得清甜的酸枣仁莲子汤。   裴湛桌上也有汤,他把盖子打开,便把苏鱼叫进来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特意给你煲的汤啊。”   “特意?大家不是都有吗?”   “如果不都占好位,你再把汤送人怎么办?”苏鱼盛了一碗,递到他嘴边,“尝尝味道。”   裴湛躲闪不及,只得接过来,浅浅尝了一口。倒是很鲜。不过想到大家都有份,心中却有些别扭,又不能明说。   “好不好喝?”苏鱼一副邀功的模样。   裴湛点头:“还可以——你出去吧。”   “中午我叫你去吃饭好不好?”昨天裴湛一直忙到下午2点多才出的门。   “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断。”   “被吃的打断不算打断。”她歪理颇多,指着汤桶下令,“喝掉,中午我检查。”   裴湛向她的背影瞪一眼,人人都有的东西他才不喝,这家伙究竟是他一个人的保健医还是大家的?      曲菲菲早上来汇报日程,见到裴湛桌旁的汤桶,第一次跟裴总说工作以外的话:“苏小姐煲的汤酸酸甜甜的真好喝呢。我们大家都说好。苏小姐还说现在天气冷,这种加了桂圆的汤补气安神,真想不到苏小姐还是个中医。”   裴湛扬扬眉毛,看她一归,就在曲菲菲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的时候,他开口道:“让苏小姐进来。”   什么酸酸甜甜,明明就是鲜的,他拿勺子捞几下汤底——核桃,花生,菌菇——哪里有什么桂圆?   他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苏鱼。   “我的汤跟大家不一样吗?”   “不一样啊。”她理所当然地说,“你又不吃甜的,我专门拿小汤煲煮的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甜的?”   “你自己说的嘛!”当年她给他糖堆儿吃时,他一脸傲娇亲口告诉她的。   裴湛想不起自己跟她说过不吃甜的话,也许是无意说的。可她能记在心里,还是让他心里一阵舒服。所以脸色和缓:“以后不要煲汤了,煮那么多,费时费力的。”言下之意,只给我一个人煲最好了。   苏鱼一时失察,以为裴湛怕自己累,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微笑:“我哪里有你累,我听菲菲说,这两天你都忙到快半夜才回家——你到底是不是老板?电视里老板都轻松潇洒得很,谁像你两个黑眼圈都出来了。”   “有吗?”裴湛晃了两下脖子道,“这两天是睡得差了点,但是不至于吧……你干什么……”   他话音未落,苏鱼已经绕到他身后,手指按住他的头顶按摩起来。   她采穴精准,手法熟练,力道刚刚好。  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。   “你瘦了。”她轻声说。   “没有。”他一直健身,身材保持得很好。   她也不坚持,专心地按起来。   虽然他现在可能就是大家说的标准身材吧,但记忆里他比现在确实要强壮得多,双臂轻轻一拉,仿佛没用什么力似的,弓就弯了。他骑的马都比旁人要高大,坐在马上就象一尊铁塔。那时的他肤色比现在要黑一些,终究是风吹日晒,不比现在商场里运筹帷幄。可他还是那个裴湛。表面冷,心里是暖的。   她的手指插在他浓密的黑发间,能闻到他洗发水清洁的味道。他的鬓角有一丝银白。她停下来仔细地看,是一根白发。   “你有一根白发。”她没想过他会老,忽然就有些心酸,“你不许再熬夜了,老得快。”   “有时候是身不由已啊,喝杯咖啡,顶一顶就过去了。”   “那也不行。”她板起面孔,“以后我每天给你沏药茶,不许再喝咖啡了。”      从此曲菲菲的咖啡下岗,换上了苏鱼特制的药茶。天知道苏鱼是怎样威逼利诱着裴湛把那些加了莲心的苦茶喝进去的……但毋庸质疑的是,日复一日,苏小姐在总裁办的位置变得愈发得耐人寻味,裴总面上一片冰冷,但眼光开始在某人身上停留时间越来越长。接连又带着苏小姐去参加了两次官方聚会,连去医院探望病人这种不要求携伴前往的事,也都带着苏小姐了。   其实去医院是去接迟太太,她病愈出院,见了苏鱼大为欢喜,一面叫救命恩人,一面又要认救命恩人做女儿。苏鱼没得反抗,在场的两个男人又是默许的态度,便不由分说被套了个玉镯子。   回去的车上,苏鱼让裴湛看这玉质,说放到一千多年前,这也是个好东西。她一直以为行医救人是本份,救了人受一声谢也就足够,毕竟象裴湛之前那样不知好歹的是少数。但迟太太这样热情,搞得她很不安。   裴湛看她一脸为难,不禁笑道:“你以为就这一只镯子吗?鼎峰现在和迟氏集团的合作一路顺畅,人家早就在还你这份情了。”   “可是,”苏鱼困惑道,“你和迟先生都在一个圈子里的,迟太太认了我做干女儿,你以后要怎么叫他们啊……”   迈巴赫在平坦的路面上微微一歪,又迅速地扳正了。车子性能太好,苏鱼没有一点察觉,兀自皱眉苦恼。   裴湛轻咳一声:“晚上没什么事,想不想去哪里转转?”   是啊,来B市这么久,B市好玩的地方她都一个也没去过。苏鱼来了兴致:“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?”   “不知道。没去过。”裴湛说,“游乐场?要不,看电影?”   苏鱼吐槽道:“你果然没什么情趣。”   裴湛被嫌弃,很不高兴,沉着脸不做声。苏鱼只好又捋毛:“要不就看电影吧!”突然眼睛一亮,“午饭的时候听22楼的安妮说有家剧场最近演的什么魔幻剧很受欢迎,不如我们去剧场看剧吧?我还没看过剧哪。”   车行到有名的众英剧场,果然人山人海的。可是一打听,票早就售完了。看着苏鱼一脸失望,裴湛出主意:“刚才看另外一张刚刚开演那场,座位单上好象还有空,不如我们去看那一场。”   两人顺利买票入场,进去才发现是部儿童剧。正赶上台上的小动物们跳下台来和小朋友互动,两个人夹在一群又跳又叫的孩子们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。   苏鱼忍不住笑,拉着裴湛狼狈退场。   “算了,”她说,“去我那吧,我做饭给你吃。”   “还是去我那吧,”他想一想说,“你做饭给我吃。”    ☆、40   苏鱼占了偌大个厨房,折腾了半天,炒了一锅饭,用一只大海碗盛了端出来。   “我煲汤技术不错,做饭差一点,”她大言不惭道,“不过我尝了,味道还行。”   说话间窗外突然一道闪电,苏鱼吓了一跳,手一抖,那碗饭就直掉下去。裴湛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了,笑嗔道:“就这么一碗,还差点没了。”他把碗放到餐桌上,回手揉揉她的头发。   这动作那样的自然,好象他做了千百次一样。   苏鱼怔住了,裴湛也呆住了,手悬在空中,半晌才落下来。   滚滚的雷声传过来,雨滴敲打着窗户。这个秋天的雨总是来得很急。   苏鱼突然就想落泪。他从前就喜欢这样揉她的头,他的大手曾经无数次怜爱地抚过她的头顶。   裴湛尴尬地攥了攥拳头。   “吃饭?”他问。   两个人坐在灯下,一人一只勺子,默默地挖那碗饭吃。那碗色泽金黄炒得喷香的饭,吃到嘴里也不知是什么味道。   吃了饭,又吃了颗大大的桔子后,裴湛领苏鱼来到书房。她之前来梓郡,只知道里面房间多,却只在会客室待过那么一小会儿。   书房宽大,铺着软绵绵的绒毛地毯。脚踩上去舒服得不想抬起来。   “在家的日子,我基本的活动就在这里了。”他主动介绍。   “总不出去?”   “除了必要的应酬,还有一周两次,健身。”裴湛承认,“没错,我真是你说的那种没什么情趣,很乏味的人。”   “哪有,”她亡羊补牢,“健身是多健康的生活方式啊。”   “是吗?你喜欢吗?下次你跟我一起去,我的私教经验丰富,可以让他给你做整套的健身计划。”   苏鱼吃惊,谁愿意去受那份罪啊,连忙说:“不去不去,我身体健康得很,维持现状就可以,不用去啦。”   “健康上次在医院碰到那个体检大夫怎么说你会晕倒呢?体检结果还什么也没查出来”   原来他都记得。可那次晕倒是因为。。。苏鱼支吾了两下,索性老实答道:“晏堂有次带我去澄湖玩,他,想吻我,我当时记忆不是没有完全恢复嘛,想着他对我这样好,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呢?就没太拒绝,呃,我就是想试试……结果还没吻到,胸口剧痛,一下子就晕倒了。”   “看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会痛了。”   “是。”苏鱼闷声道,“其实就像我跟你讲过的那样,他曾亲手把匕首□□我的胸口,那痛是提醒我,这一世,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。”   他看看她,把头转向窗外,第一次没对她说前世今生的话题有异议。   外面的雨大起来,滴落在藤架的枝叶上哗哗作响,天色已暗,甬路边低矮的路灯发出温暖的黄色光晕,映着近旁如线垂落的雨丝。   “我小时候最喜欢雨天,”他说,“雨越大越高兴,那样躲在屋子里越觉得温暖安全。后来长大成人,自己不知不觉却成了屋子,只觉得越强硬越坚固越好。”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,看着她的脸,眼底一片温柔,“可是苏鱼,现在我也想试试了。”   他抬起她的下颏,垂下头去吻她的嘴。   幸福来得太突然,苏鱼怔了半秒,不过只有半秒,便迅疾的双臂攀上他的脖颈,加深了这个清浅的吻。   她想,这根本不用试啊!   “裴湛,我是你女朋友了吗?”她踮着脚尖,捧着他的脸。   “算是吧。”她这样香甜,他忍不住垂头再亲一下她的唇角。   她用手箍住他的腰,把头埋进他的怀里。他的心跳沉稳有力,就象擂着仗鼓。   “裴湛,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?”   他失笑:“说什么梦话。”   她怅然地叹口气:“是啊,我就是在担心我在说梦话啊!”也许一睁眼便又发现,原来真的还是一场梦,就像无数次他们的缠绵终止于醒来的瞬间,“你爱我吗?”   他的声音喑哑:“爱。”   她更紧地抱住他,喃喃低语:“我爱你,那么久那么久了。”   他深深地吻她,滚烫的鼻息喷在她的颈间,恍忽中他也分不清是醒是梦,明明是初尝的美好,却又象千百次的熟稔。她的香甜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,混杂着酒香,和桔子的香气,她仿佛还曾用力地回吻他,带着世界末日的绝望。   “苏鱼……”他含混道,“留下来……”      清晨,雨已经停了,但天色还是阴的,沉沉地灰蓝色仿佛蓄着大团的水汽。   苏鱼在咚咚的仗鼓声中醒过来,是裴湛的心跳。她枕着他的胳臂,脸贴在他的胸膛。裴湛睡得正香,他的下巴上泛起青色的胡茬,手触过去扎扎的。虽然她小心翼翼,但他还是感觉到了,也不睁眼,迷迷糊糊地把她捣乱的手捉住,贴在唇边轻啄一下。   “裴湛,裴湛,”她轻声地唤他,“你记起我了没?我们的前世?”   他略一皱眉,放开她,背过身去,不满地咕哝:“扣分。”   她没听清,从后背环抱住他,闭着眼嘟囔:“可是该做的都做了呀,你怎么还是没想起来……”她想不通,但似乎也没什么关系,紧靠着他的感觉这样舒服安逸,她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。   半晌,裴湛缓缓地睁开眼睛,彻底地清醒了。      这一天裴湛的心情都很不好。   苏鱼握着铅笔发呆。昨晚折腾了很久,他好象很喜欢,应该不会生气;早上吃了好吃的小笼包和粥,味道那样好,应该不会生气;她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坐了裴湛的车到鼎峰,这样高调地宣布了两人之间的关系,应该不会生气;早上沏的药茶是和平日一样的,又不是第一天苦,应该不会生气……难道是起床气?可他这样整整一天,连个白眼都不送她一个——他的起床气也生太久了吧?   下班时,她决定要找他谈谈。   可他似乎真的不想理她,自顾自走出门去。   曲菲菲说他今天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聚会,她不是非要陪他去,可是他连话都不肯跟她讲是怎么回事?!      他坐了专属电梯,她没有赶上,只好搭公用梯下到停车场,一溜小跑地跟过来。   “裴湛!你怎么不理我?昨天还好好的!”而且是那样好。   他盯着她,刚才他步子那样大,让她追得气喘吁吁。   “你真不懂?”   “不懂!”   “苏鱼,你为什么接近我?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?”   “我早就告诉过你啊,我讲过我们前世的故事,我向你承诺来世要找到你,唤醒你……”   “如果没唤醒呢?”   “那我……继续努力。”   “不必,到此为止。”他唇边一丝讥诮,“我不想让我的人生陷在一团不知所云的疯狂里。”   她眼里蓄起泪来:“原来你还是以为我说的是疯话……裴湛!”她声音发着抖,“你,不公平!不讲理!你天天夜里到我梦里来叫我快来找你,叫我有什么招术都使出来,可白天就变成这样一副面孔!你不就仗着前一世给我下了咒,让我逃不掉这一世吗?你太欺负人了!早知道这样,你当初就别念什么咒啊!咱们永远永远也没纠葛,让我干干净净地死了不好吗!”   “你还委屈了?”   “对!我委屈!就算你当我疯了也没关系!我已经想过了,反正只这一世,我这一世还给了你,就再不用记得你了!我累了!”   “好啊,苏小姐,你说的真好。我现在就告诉你,在我这里,有你,没你,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。既然这一世我不记得你,你大可以走开,去过你自己的人生。咱们两不相欠了,可好?已经两不相欠,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执着于此?”   “我……我……我有,职业道德!你给员工们开会不都讲职业道德吗?我这一世的职业就是认定你,把这一世还给你。再说,谁知道你那鬼咒时限有多长,我若不用这一世来偿,下一世,下下世,都搭在你上面,我怎么去看花花绿绿的世界?怎么去潇洒人生?你这样不负责任,还是速战速决为好。”   “疯话!”他愤怒地拉开车门坐进去,插了两次才把钥匙□□去,拧开。   引擎轰鸣,车子缓缓地开出去。   苏鱼站了两秒,突然拔腿跑起来去追那部车子,迈巴赫一直闪着红红的尾灯,却并未有丝毫停顿,从车库里绕了个圈子,终于向出口开过去。苏鱼全力地追赶,她上次骑车追车时摔的伤还没有好,现在也根本没想过她是不是可以追得上,她只是忍住了眼泪,向着那开得越来越远的车子,拼命地追过去。她追出车库,眼见着那车子驶向滚滚的车流,她才忽然意识到,他真的走了,毫不留恋地走了,莫名其妙地走了。   她忽然就失掉了所有的力气,精疲力尽地坐到地上,号啕大哭。   天边有闪电划过,短暂地撕开乌云浓重的天空,雷声隐隐,三秒钟后,暴雨劈头盖脸地来了。秋天的雨总是又快又急。  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敲打在车窗上。   裴湛不由自主地向后视镜看过去。   苏鱼并没有跟上来。是了,这么远,她怎么跟得过来。再说停车场附近也有好多避雨的地方。他想。   迈巴赫闪着灯在路边缓缓停下来。   她并不爱他。她这样紧紧粘着他,不过是为了一个狗屁承诺。她刚刚也说了,她是要去潇洒人生的,是要去看花花绿绿的世界的,却为了这承诺不得不守在这里,守在他身边,是啊,她是多么的不甘心!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已经相信她的前世之说,可他并不愿意相信。在她的解释里,一切都是因果,都是偿还。她不能爱晏堂,因为他前世杀了她;晏堂对她好,因为他在还前世的债;她来找自己,因为自己给她下了咒语,她承诺过;她的爱带着一种目的,就是让他想起从前,就连她说爱他,也说爱了一千多年……可他并不想要那么长久的爱,只要从现在开始,她爱他,就够了,至于那个会下咒语的倒霉家伙,他为什么要在乎?!   可他想到她眼底里盈盈的泪光,心中一阵抽痛。   雨刷一左一右有节奏地刮洗着前窗的雨水,眼前瞬间明晰片刻又模糊起来。   天这样冷,雨又这样大,她不会那样傻站在那儿淋着吧?    ☆、41   整整一天苏鱼都没有出现在鼎峰大厦。   曲菲菲早上给裴湛冲了三次咖啡,裴总都说味道不好。以前从不见他这样挑剔,第四次她大着胆子一点糖也没加那样苦苦的送上去,居然通过了。   可是咖啡的苦和莲心的苦怎么是一样的呢?咖啡的苦回味也是香的,莲心的苦才是掏心挖肝的真苦。吃惯了苦的裴总觉得咖啡真难喝,什么事一旦习惯真的很致命,人也变得很贱,眼前少了聒噪的人,竟觉得从前的安静也成了空虚,空无乐趣,才感觉到之前从百叶窗外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的时候,心都是满的。他昨夜里没睡好,右太阳那里一跳一跳的疼,又想到再没人来给他做指压。   其实他只是嫉妒。那个前世的裴湛是什么鬼?明明他活生生的立在她面前,她还要左一句又一句“前世”如何如何,这样的惹人生厌实在是把全部分数都扣掉还不解气。他和“他”,有什么可比性?   可是他昨天把她扔在雨里。雨那样急,那样大,也许她根本没脑子,不懂得避雨;再也许她就站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口,哪辆驶出来的车没长眼睛……   裴湛连忙打断这让人心惊肉跳的设想,却再也坐不住,踱到办公室外来,看着苏鱼桌子上立的那块名牌发了会儿呆——她今天怎么没来?   曲菲菲慧心慧眼,走过来说:“裴总,我早上跟苏小姐通过电话,她说病了,今天不能来上班。”   “什么病?”   “没说。不过听声音有气无力,倒象是病得不轻。”   裴湛略一沉吟:“我们公司之前奖励给晏堂的那套公寓,把门牌号查一下告诉我。”   曲菲菲对这样的话题跳跃略感吃惊,但还是迅速答道好的。   上次苏鱼摔伤,他开车载她来过这里。   他其实并不愿意来这里,因为这里是晏堂送她的住处,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别扭。   可他在敲门的时候,并没有半点犹疑。   门敲了很久却没人应。他打了她的手机,关机。   他心里开始有点急起来,他才想到,如果她不在这扇门里面,他根本不知道她会在哪里。也许他应该报警,或者去调看一下监控录像,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把门踹开……他一边敲门,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,突然门就打开了。   苏鱼裹着一条巨大的棉被,立在他面前。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,她的脚一软,就无声无息地倒下去了。   她陷入一片连续的混沌里面。分不清是醒是梦。   她在车库的门前坐着大哭,但其实并没有坐多久,因为车库里不断地有车在出入,保安就过来撵人。然后天开始下雨,雨真大,象鞭子一样披头盖脸地抽下来,抽到脸上,把她的眼泪都冲散了,于是她想,也许她没哭,只是发出了呜呜的声音。但胸口是那样沉闷,好象不发出点声音,就会窒息得爆炸一样,于是她就一路呜咽着往回走。根本忘了去找个地方避雨。雨那样大,很快就把她的衣服全都浇透了,冰冷沉重地压在身上,象一副铁甲。   她到底做错什么了呢?   她不记得如何进了家,如何倒在床上,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呜咽着,眼睛酸涩难当。她也记得裴湛轻抚她的脸颊,叹息着把她拥在怀里,但他的温柔救不了她,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,觉得从没那样难受过,就连前世里死掉的时候,她都没有那样难受过。她恨恨地想,就这样死了吧,她已经尽力了,把这一世还给他就好了,她再也不欠他的了。可隐隐地,她又不甘心。她那样迷恋他的怀抱,他的味道,他对她说他想试一试的时候,她记得她当时的狂喜。她不能骗自己,她就是爱他。   所以当他的大手笼住她冰凉的手时,她哆嗦着握紧了。   然后她睁开眼,不是在梦里。   裴湛坐在她面前,握着她的手。手背上一条细长的输液管,连着头顶上吊着的输液袋。   “39度3。”他说,“你要烧死了。”他面无表情,好象还从前天的生气状态中没有回过来。只有自己知道刚才看见她晕倒他有多紧张。等大夫过来的十几分钟里,他觉得自己分分钟要爆炸。好在她输液之后便睡得渐渐安稳,才算放了心。   见他冷着脸,她心中别扭。明明上一秒里还想着不能放开他,下一秒看他这样又忍不住生气。她松开手,往被里缩。   他反倒握得紧了:“别动。你的手太凉了。”   “我喜欢凉。”她声音暗哑地嘴硬道,手却不动了。他的手真的很温暖,身体太诚实,贪恋这一点温暖。   “昨天淋雨了?雨那么大,就不知道避一避吗?”   “没有地方避。”她冷道。是了,任谁被扔在滂沱大雨中,心中也是会生出恨意的吧?   “你是故意的。”   “知道故意的,你为什么还来?”   她说话很少有这样噎人的时候。他看着她一张灰突突的脸,只有双颊烧成两朵病态的潮红,嘴唇也起了干皮,她不看他,只看着天花板,手虽然还握在他手里,却一动不动,象没有知觉似的。   “对不起。”他说。   她一惊,转头看他。   “后来我回去了,可是在车库门前没有见到你。”他说,“但总之是我不对。”   她看着他一脸的愧疚,不由自主地问:“我做错什么啦?你那样莫名其妙……”   “我,不喜欢你总说什么前世。”   她怔了一会儿,哦了一声:“那样的我,看上去很不正常吧?我总觉得你不相信我……”   “我相信你。”   她看着他:“那你跟我去允今。”   “去那里干什么?”   “允今的博物馆,是我苏醒的地方。”   “好,等你病好了,我带你去。”   他口气顺从,象哄小孩子一样。她也真是好哄,一下子就不生气了,用手指在他掌心里挠了两下。   他弯了弯嘴角:“饿了吧?我去给你煮点粥。”   她忙不迭地点头:“米在厨房门口的柜子里。上面的柜子里还有红枣,放几颗到粥里一起煮。”   他刮她鼻子:“要求这么多。”   她正色:“这是你的责任。不管怎么样,我这一世就是为你而来的。你要负责到底。”   他看着她义正辞严的小脸,心里蓦地一动。何必要再去纠结前世呢?这一世她要的只是他。   吃了裴总给煮的红枣粥,苏鱼又活过来了。她又不懂得装虚弱博取同情,拔了吊瓶,便觉得精神大好,下床先把自己收拾整齐,又把淋了雨的湿衣服扔到洗衣机里去洗。洗衣机转着的时候,她用风筒哗哗地吹着湿湿的头发。   裴湛绕到她身后,接过风筒说我来。   她的头发太长了,要吹很久很久,她伏在他的腿上,被温暖的风烘得昏昏欲睡。   “裴湛,我们明天就去允今吧。”她咕哝着。   “病还没好。”   “已经好了。”   “还有两天的输液。”   “不要输了嘛,我也是大夫,好了就是好了。”   “不输够三天,就不能去。”他关掉风筒,抱她上床。   “别走。”她拉住他。   他躺在她身边,让她枕在他的臂上。   “我明天要去G省,推不开的一个谈判,大约要一周时间。你乖乖听大夫话,把病养好,回来我就带你去允今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我接电话可能不太方便,你在微信里留言给我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给小周打电话,他很可靠,都会帮你处理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……怎么突然这么乖了?”   “你要去多久?”   “大约一周,刚才不是说了。”   “我来到这个世界这样久,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一周的时间,可只有这一周让我觉得漫长,但是又好满足。”      裴湛走后,苏鱼老实地在家里又输了两天液,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给裴湛发语音留言。   “针终于打完了。还给发了一瓶子药片。我舔了舔,黄连一样苦。”   “曲菲菲今天又给我打电话,问我病好了没有。我很好啊,可是我不想去鼎峰,你也不在,我去做什么呢?”   “今天太阳很好,也没有风,我去楼下跟一群大爷大妈晒太阳。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特别热心的大妈,又来问我个人问题,我略一沉吟,她就说要把她的侄子介绍给我,还给我看了照片。还真的挺帅的呢。”   ……   裴湛的回复通常都很迟,不过每天晚上都会直接打电话给她。   “等我回去,你就搬到我那里住。”他说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我不喜欢你有这么热心的邻居。”   她哈哈大笑。   放下电话,她环视这间公寓。这是晏堂留给她落脚的地方。而现在她真的要象她曾经想象的那样,搬到裴湛那里去了。她那时曾那样信心满满地告诉晏堂,欠的钱将来要裴湛还给你。可是现在即使要还,晏堂也收不到了。    ☆、42   苏鱼想了很久,第二天还是去了T市。她之前写过信给晏堂,说她过得很好。但他并没有回复她。这一次,她只是想见见他,她并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,就是看一眼也是好的。   可晏堂拒绝了她的探视。   其实她并不意外。晏堂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,决定的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。他早已经说过不要再见了。   于是她去了他家,心里想着算是告别。   偌大的空房子,冷冷清清的,家俱上都积了灰。   顶天立地的书架上,依然是排得又满又整齐的书。她的手缓缓划过书脊,象触到坚硬的城墙。在城墙的缝隙里,有一张信封,薄薄的一层,夹在两本厚厚的《宋史》中间,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。   她抽出来,取出里面的卡片——是给她的,写的是繁体字,他永远是这么体贴。   “苏鱼,我爱你。不管你对我怎样,我愿意倾我所有待你。”   ——他穿着狼狈的新郎官服,用匕首贴上她的脖颈,眼里却盛满深情:“……我会加倍补偿你,不管你对我怎样,我一定会倾我所有待你……”   他做到了。   她想起晏堂交待给她的话,关于谢文林的那些证据,“如果裴湛问起的话,就交给他”。他心思细腻,知道如果裴湛向她问起来,那说明她已经和裴湛在一起了,那时他愿意帮裴湛这最后一个忙,其实也是在帮她。   她突然就哭到不能自抑。   她把卡片放回信封里,连同那张□□一起。然后锁好房门走出来。   那张卡片,在他的字迹后面,她工工整整地写着:   “我懂了。”   爱很容易,放手却难。为爱而放手,更难。      她走出小区的时候,天已经黑掉了。初冬的夜里,寒风袭来,有些刺骨。她只穿了呢外套,颤抖着一路走过。   手机铃响,是裴湛。又到了他例行问候的时间。   她吸吸鼻子,接起来。   “晚饭吃了吗?”   其实没有吃,但她嗯了一声,鼻音浓重。   他立刻察觉到了异样。“病又严重了吗?”他听到隐约的车鸣声,“你在外面?这么晚了?”   “呃,我出来转一转,在房间呆的时间太长了。”   “现在B市晚上快零度了,你穿得多不多?”   “嗯,还好。”   “快回去。”   “正在往回走。你明天就回来了吗?”   “……恐怕不行。对方很难缠,还要拖两天。昨天你说要看个什么剧?今天看了吗?”   “是一部韩剧,《来自星星的你》,据说大火过一阵呢。讲一个外星来的男人在地球生活了四百年,最后找到了他的爱人的故事。”   “这算什么剧?”他鄙视道,“什么外星人,都是骗人。”   “我今天已经看了好几集了,男主角很帅的,不许你讲坏话。”   “好。”他笑,“那你回家去接着看,看完了,我就能回来了。”   “裴湛,你想我吗?”   裴湛失笑:“苏小姐,你怎么一点也学不会矜持呢?”   “我要是矜持的话,你看得到我吗?快说,有没有想我?”   “有。”他的声音沉稳,听起来郑重得不象说情话,“很想你。”   她紧了紧外套,呼出一团淡淡的白雾。“那我们结婚好不好?”   “好。”他没有犹豫。   她停住脚步,回转身,远远地望着小区里的万家灯火,那里有一个漆黑的窗口,是属于晏堂的。她向着那个窗口遥遥地摆手。晏堂,谢谢你,我会从此忘记你。   她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,大步地往回走。      冬日的街道依然车流如织,街灯闪烁,一切都被映照得清楚明晰,就连呼出的哈气,也似有了轻烟样的轮廓,飘舞着在唇边消散。   苏鱼转个弯,进了小路,这里人流稀少,是回家的捷径。   一个人从后面赶过来。“请问是苏鱼,苏小姐?”   她看看那个人,中等身材,态度谦恭,却并不认识。她心中警惕,摇摇头:“不是。”侧身要过。   可那人已然变了脸,紧紧捉住她的双臂,还没等她惊呼出声,另一只手臂已经从身后绕过来,一方白毛巾捂在她的口鼻上。      夜里裴湛翻来覆去睡不着,总觉得心神不宁。他坐起身来,拧亮床前灯,想到苏鱼那句“我们结婚好不好”,只觉得心头一阵甜蜜。   手机突然响起来,却是周定芳。   “裴总,出事了,”一贯冷静的周特助的声音竟然有点发抖,“苏小姐被人绑架了。”      两个绑匪坐在昏睡的苏鱼面前聊天。   “这女的确实漂亮,怪不得两位大老板都喜欢她。”   “你不要打什么主意,我们要的是钱。”   “玩玩都不行?姓裴的这些年跟咱们老大就不对付,现在给老谢害得这么惨,咱们也跟着遭秧,找他拿几个钱花天经地义,玩玩他女人算他倒霉。”   “把你自己玩死了都不知道!他要是真小气不肯给钱,你再玩也不迟。”   “哥,咱们要的两千万少不少?这女的看样子应该挺值钱。”   “对姓裴的来说应该算不上大数,但是这么短时间弄这么多旧现金也不容易。别太贪心。干了这一票就走,别因小失大。”   ……   苏鱼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睛。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房间,窗帘厚厚地遮着,墙角一盏昏黄的灯。她听到了两个男人之前的交谈,心里清楚,她是被谢文林的手下绑架了。裴湛在要了晏堂的邮箱后便没跟她提过谢文林的事,她问过一次,他只告诉她证据很有作用,让她安心等谢文林伏法的消息。听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,看来没伏法也差不多了。   “醒啦?”之前拦住苏鱼的那个男人见她睁开眼睛,眯起眼睛笑一笑,态度依然很和善,看上去一点也没有绑匪的凶相,果然人不可貌相。   他身后站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,看她的眼神却是色迷迷的。   她挣扎着坐起来。   “你们跟踪我?”她问,“要钱?”   笑面虎又笑了笑,把一支录音笔放在她面前。“苏小姐的手机通讯录里真干净,只有一个叫周定芳的人的电话。据我所知这人是裴总特助吧?所以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去找裴总筹钱了。但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,还是请你录一段话证明你和我们在一起。”   苏鱼整了整头发,并不害怕,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,绑架就跟过家家差不多。   “说什么话?”她问。   “说什么不重要,只是为了证明你确实在我们手上而已。”他摁了录音开关。   苏鱼清清嗓子:“裴湛,你不用着急。我挺好的。他们说要拿我跟你换钱。老实说,我也不知道自己值多少,人呢,要是没有感情就是行尸走肉,不值一文,可我这样爱你,所以在你眼里,我应该是无价的吧。我想好啦,再也不纠结什么前世了。往事并不尽是欢愉,那些痛楚和血腥,为什么一定要让你重尝一遍呢?晏堂最后曾跟我说过,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,他如此,你如此,其实我也如此。就算我记不得从前,我也会爱上你的,就象你并不知道从前,也一样爱上了我对不对?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。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,生和死又有什么关系?我是不会后悔的了。”   把勒索录音讲成一篇情话,大约也只有苏鱼做得到。   笑面虎拿过录音笔,脸上有点抽搐,眼镜男脸上也全是震惊,他悄声道:“哥,你确定我们要拿这个录音放给他?她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   笑面虎茫然片刻,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机,拨通了周定芳的电话。      夜行的航班轰鸣着驶向夜空。   邱主任象梦游一样目送着天空中越来越小的那颗亮点,好象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。   大半夜里,他被裴湛一通电话唤醒,进到他的房间时只看到一脸严峻的裴总已经衣着整齐等在那里。   “老邱,我已经订了1小时后回B市的航班。你不必跟我去机场,合同我已经签好字了,按我们之前谈的,如果对方同意就签,如果不同意就让他们滚蛋,今后两家再无往来。不用打电话给我请示,这里就交给你了。”说完也不等他回答,转身就走。   这次谈判对方确实不好说话,但对这样的大客户,裴总的耐心还是有的,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脸。邱主任来不及说一句话,只望着裴湛的背影目瞪口呆。      如今绑匪的素质也真是不行了!顶多是个小毛贼,面上学得一派镇定,到了最后时刻就狗急跳墙。周定芳明明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呀,他们明明已经拿到钱了呀,怎么还这样狠地踹了她一脚,把她丢在荒山野岭,这大冷的天,任她自生自灭啊?难道不应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吗?电视里都那样演的!果然没有一点江湖道义,没有一点信用可言!那两千万里放了迷魂香就好了!要么放点臭大粪也行……苏鱼从山崖下面一边奋力向上爬,一边没头没脑地想着。生死是没什么关系,可是能生就还是不要死啊!   苏鱼也不知道自己被丢在哪里,出来的时候她被缚了双手,戴了眼罩,好容易把眼罩掀掉,眼前只是一片荒野。太阳已经升得很高,目之所及只是一片干枯的芦苇,在风里簌簌摇摆。她向前望去,被芦苇遮掩的不远处应该是公路,她刚才就是从那边滚下来的。上坡又高又陡,刚才被从上面扔下来时,她只觉得自己象只皮球跳着翻滚,全身不知擦破了多少处,好在没伤到骨头,脑子也还是清醒的,只是全身又酸又痛。不过已经顾不了这些了。   不算裴湛的两千万,她也伤了财,大衣口袋里的钱包,手机统统不见了。所以现在,一切都得靠自己。她用牙齿解开了手上的绳子,开始拨开杂草向公路那边手脚并用地前进。    ☆、43   苏鱼觉得自己运气真不错。她奋力爬到路边没多一会儿,便搭到了顺风车。车主是一家人,驾车游玩的途中捡到她。   苏鱼第一件事就是借了电话打给裴湛,她听到裴湛的声音正在发抖。   “你请车主告诉我位置和车牌号,我马上就去接你。”   “你回B市啦?你不谈判啦?”她心情很好地拉家常。   “什么谈判!”裴湛怒道,“把手机还给人家,我要知道位置!”   …… ……   苏鱼一头撞进裴湛怀里的时候,并没有想过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。反正裴湛看起来比她好不到哪里去。头发乱糟糟,眼睛布满血丝,西装上沾了不少的灰。可是他的怀里依然那样温暖舒适,刚好把她嵌进去。   “你哪里受伤了吗?!”   “没有没有,摔了几下,皮外伤擦点药就好了——我就知道你要回来救我。”她得意地笑,自己果然比生意重要,就象从前一样,他宁可不做王,也是要她的。   他上下地打量她,看到她破得惨兮兮的脸,心疼道:“跟我去医院。”   周定芳的车就停在路边,周特助跟搭车的一家人谢了又谢。然后驱车回市区。   “裴总,你的手要不要紧?”一切平安,周特助恢复了往日的冷静。   “没事。”   苏鱼才看到裴湛的右手虚握着搭在腿上,连忙问:“手怎么啦?坐飞机也会伤到手吗?”   裴湛居然面上露了一点羞赧,把手往旁藏一藏,斥道:“别管那么多。”   苏鱼瞪他一眼,问周定芳:“那钱呢?你真给他们了?”   “给了,裴总说给,当然得给。”   “哈!够意思!”苏鱼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裴湛,“下了这么大的本钱,你这辈子都舍不得甩我了吧?”   “闭嘴。”裴湛忍无可忍。      到医院做了检查,苏鱼全是皮外伤,反倒是裴湛,拍了片子,四五节掌骨骨折,需要石膏固定。   看着一群大夫护士在裴湛周围忙忙碌碌,苏鱼悄悄把周定芳拉到一旁:“手究竟怎么弄的呀?”   周特助笑笑:“苏小姐,我跟裴总这么久,可是第一次看见裴总发怒揍人。我在装钱的箱子里放了追踪器,带着警察抓到那两个人的时候,发现车上没有你,那两个家伙说半路把你丢出车外去了,当时裴总就象怒了的狮子一样,一人一拳——一个下巴碎了,另外一个我们走的时候还没醒。”   苏鱼瞪大眼睛:“他在警察面前打人,也没人管他?”   周定芳含笑道:“有我在那里,我这个特助不是白干的。可是苏小姐,我从来不会说什么漂亮话,也不妄谈老板的私事,但这次我看得出,裴总真是又急又怒,天没亮的时候我把他从机场接回来,放你那段电话录音给他听,我发现……他眼圈都红了。”   苏鱼听了小周的话,只觉得周身发暖,原本还浑身的疼痛,瞬间都忘个一干二净。她喜滋滋地问:“他还怎么样啦?”   这时,大夫护士们从诊疗室鱼贯而出,裴湛已经向这边望过来。周特助面色沉稳迅速加了一句:“苏小姐自己体会,我可什么也没说。”便闪身进去了。      裴湛的手被包成一个巨大的锤子吊着,他自己觉得很是狼狈,见苏鱼进来,先发制人道:“很快就拆的,你不用笑。”   周定芳颇有眼色道:“裴总,我去办入院手续。”便迅速闪人。   苏鱼凑过来:“这次吓到你了吧?”   “那两个家伙是谢文林的人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   “我考虑不周,没保护好你,是我的错。”   “我没有怨你的意思,录音你不是都听到了吗?”   “好意思说你的录音,你说的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?什么死了都不后悔?死就那么容易说出口吗?”   “我那不是怕你有负担,先表明我不怕死嘛!能活着当然还是活着的好……”   “你不怕死我就没负担了?”   “呃,我还说了,呃,很多别的话啊,你怎么听了不感动吗?”她有点心虚。   他瞪她一眼,用左手掀起大衣的衣襟:“我手不方便,你自己取一下。”   她小心地把手伸进暗袋里,是一个丝绒的盒子。   “求婚这种事,要让男士来说。”裴湛面无表情道,“亏得我早有准备,不然次次被你抢先。”   她把盒子掀开,是一只戒指。   “求婚不是都要钻戒的吗?要那么大颗,一闪一闪,这个怎么没有钻的?”她理直气壮地说。   “以后不许看那些不靠谱的连续剧。”裴湛气道,“钻镶在里面。”   她拿出来一看,果然,表面看似低调的戒指,内里却是一圈夺目的钻石。   “很贵的吧?”她欣喜道,“那两千万要是不追回来,再加上这钻戒,你是不是要破产?”   “对。”裴湛受不了她的算数,无奈道,“这是我全部身家。”   苏鱼高兴起来,伸出手让裴湛把戒指戴上,翻来覆去地看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   他失笑:“你不是说你是无价的吗?还怎么老用这些东西衡量你的价值?我看你根本不知道两千万是多大的数目,更不知道鼎峰值多少吧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苏鱼收回手,认真地看着他,“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说送给我全部身家的样子。”   一颗钻戒,两千万,一家公司的市值,她根本不需要懂得那些。这个男人曾经连命都给了她。   她向他扬扬手上的指环,挑逗道:“求婚通过,这时候不是应该有个吻吗?“   他轻点她的唇:“色鬼,这里摔破了,还在渗血呢。”   她反倒把脸凑过去:“听说吻可以止痛哦?怎么样,要不要……”   “试一试”三个字还没有出口,他已经一把把她拥进怀里,品尝送上来的甘美。   …… ……      “裴湛,裴湛!”苏鱼惶急着扶住裴湛摇摇欲坠的肩膀,“你哪里不舒服?怎么突然不舒服?护士!护士!”她跳起来就要冲出去找人,却被裴湛拉住了,她惶急地看着他。   他面色惨白,眉头紧皱,粗重地喘着气。良久,他才平复了呼吸,睁开双眼。   苏鱼只觉那眼里星芒一闪,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,她哆嗦道:“接个吻就要死的节奏,裴湛你装什么都敏俊西啊,再说,这也不是咱们第一次吻啊!”他这是要吓死她。   他握住她的手,面色凝重:“苏鱼,你告诉我。你说的那个初恋究竟是谁?”   嘎?苏鱼没反应过来,什么初恋?   “从允州拔营的那个清早,你明明对我说过,你有过爱的人。”   有木有搞错!这是在翻陈年醋啊?那么久远的记忆,那样青涩的感觉,她现在已经连那男孩的姓名都想不出来了……可是等等!这不是重点吧?   苏鱼睁大眼睛:“你都……想起来了?”   “对。全部。”   “怎么突然就……难道是因为……喝了我的血?”她捂上自己的嘴唇,药引子终于找到了。她早应该想到的,当年他把鲜血注入她的身体下咒,理应用血来解咒才对。可是喝血什么的,也太疹人了吧。   可是是既然他已经恢复记忆了……她便一下子怒火熊熊,气势汹汹,脸翻得可不是一般快:“裴湛,你之前怎么说我的?你说我疯了对吗?你现在说说,究竟是谁疯了?!”   裴湛不为所动,扬眉审问:“为什么才来?”   苏鱼被灭了气势,情不自禁狗腿道:“你的咒语力量太强大了……”   这个,也算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肯定吧……裴湛忍不住就吃她这套,但还是心有不甘,“知道我等了你多久?”   “也就……几世吧……”   “五世!”   她心虚……咦?她为什么要心虚呢?难道这一切的原因在于自己吗?苏鱼振作精神:“是你让我不能入轮回的!混混沌沌地有多痛苦你知道吗?我还没跟你算账呢……再想想你自己呢?每一世是不是都有美女相伴?上一世,你做什么了?”   “和尚。”   她一噎:“……上上世呢?”   “终身未娶。”   再噎:“……上上上世呢?”   “等你不及,夭折了。”   “……裴湛,你记忆力真好诶!”   说好的巴豆呢?说好的番泻叶呢?苏鱼,你还能更狗腿一点吗?      (完) 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终于写完了。。。。 结尾写得有些仓促,中间也有很多的BUG,但还是希望他们两只继续幸福下去。 等我文笔练得再好一点,写番外,或者重写一遍也说不定。。。 谢谢看文的朋友。 等我下一篇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布受天下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